第二天清晨,卫棠的眼睛有些红,去王贵人身边伺候时免不了被嘲笑几句,然而她只是木着一张脸,告诉自己不必在乎,现在更要紧的,是得盘算着如何找个机会再去见见孟总管。
不想到了午时,沈肇借着送吃食来了一趟闻箫阁,卫棠出去接,他趁着没人注意,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白瓷瓶,递过去道:“是药酒,你嫌气味大,就睡前涂在膝盖上,捂在被子中,第二天早上能散得差不多,趁着洗漱时擦掉,神不知鬼不觉。”
卫棠低声说“多谢”。
沈肇微微一笑,“昨天我见到了孟总管,听他的口风,你出宫一事希望颇大。阿棠,熬一熬,再熬一熬。”
卫棠抬头,惊喜道:“真的?”
她的眸如含秋水,清波流盼,足让沈肇失神一瞬,“……真的。”
卫棠赶紧道:“阿肇,你等等,我去拿银子给你。”
“怎么?”
“你帮我走动,怎么可能没有花销,这些年我攒了些许,都给你,如果还不够……”
“阿棠。”沈肇打断,“我不需要。我本就想让你早些出宫,做的这么多事,里头全是私心。”
卫棠脸上微红,似晚霞染上白雪,“那是两码事。你一定要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我还得去永安宫和仪华宫送东西,等不及啦。”
卫棠摇摇头,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闻箫阁外已不见熟悉的身影,只有风轻轻吹过两旁的灌木,发出沙沙的响声。
正有些失神,秋果从里面出来,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原来你在这里躲懒,小主让你进去。”
卫棠不与她多言,而进到屋中,就知她为何幸灾乐祸了。
王贵人噙着冷笑,直接拿起手边茶水泼在了卫棠身上,“你倒真是长本事了,敢去乾兴宫里闹?怎么,仗着自己有张脸,巴望着攀上高枝儿?今天你就对着这茶水照照,看看自己配不配!”
那茶水才烧滚了,正是最烫的时候,幸好如今是冬日,衣衫穿得厚,只溅到手背上的让人觉得刺痛。卫棠微微低头,藏着眼里翻滚的恨意,言道:“奴婢并不敢在乾兴宫闹,不过是同孟公公说了两句话。去乾兴宫是小主的安排,若小主不喜,奴婢今日起就不去了。”
自然心里清楚,王贵人就是借着她这张脸吃得开,才放着秋果这心腹不用专门支使她送东西,怎么可能同意。果然王贵人又说:“不,你得去,还得多多去,冯忠说了,不日就会过来接你,你多见见他,也好熟悉熟悉。棠儿,我可提醒你,那孟良卿也不过就是个太监,虽说是内务府总管,但那冯忠可是在陛下眼前伺候,你与其为了孟良卿得罪冯忠,不如认命。”
卫棠觉得一阵恶心,没有做声,偏王贵人打了个巴掌,又要塞个甜枣,笑了笑道:“适才我是一时气急,担心你丢了闻箫阁的脸面才那么着。其实我与你主仆一场,一直把你当自家人看待。听我说句掏心窝的话,活在世上,人人都有不由己的地方,你这脾性太犟,总是要吃亏的,冯忠比宫外那些成日忙活只为赚一口饭的男人强多了,你该知足。”
她絮絮地念了很多,最后问:“怎么样,想通了吗?你现在应承了,我立时就打发人同冯忠说一声,明天你就能过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
卫棠还是没抬头,可语气颇为坚定,“请小主帮忙周旋,奴婢没有这个福分。”
王贵人说得口干,也算是费了心思,没想到这人油盐不进,当即大怒,直接将她赶出去跪着,并且传令闻箫阁上下,不许给卫棠一粒米一口水。
如此跪到傍晚,卫棠的膝盖像是被冰凌刺进骨髓里,疼得眼前景象已经模糊,王贵人出来看了一眼,见她实在是面色苍白憔悴不堪,怕闹出人命,才“开恩”许她起身。
自然,起身是起身了,活儿要干,还得好好思过。
冬日里天黑得快,宫门尚未落锁,夜幕已经吞噬了所有天光,卫棠正在洒扫,甜桃忽然偷偷来告诉她,冯忠进了闻箫阁,不知同王贵人正说着什么。
卫棠还来不及多问两句,两个小太监凶神恶煞地冲过来将她扭住,甜桃吓得要拦,那两太监却说是小主要见她,带去王贵人面前。
闻箫阁里只点了三盏灯,散着有气无力的光芒,卫棠被按在地上,冯忠站在王贵人跟前儿,高高在上地看着她。
“沈肇,是你什么人啊?”
卫棠心中一紧,咬牙未答。冯忠却笑了笑,对王贵人道:“小主,看来奴才猜对了,沈肇就是她的相好。”
“我与沈肇同乡而已,并不是……”
冯忠“嘁”得一声短笑,目光阴得厉害,“同乡而已,人家恨不得掏空家底儿去讨好孟总管,只为了让你提前出宫?我去御膳房问过了,沈肇有时会额外给你塞些东西,你面对沈肇的时候也和对旁人不同。小丫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卫棠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只知绝不能拖累他,开口道:“我和沈肇确实没有半分关系,如果小主不信,我愿……以死明志!”
王贵人“啧”了声,示意冯忠继续往下说,冯忠便弯下腰去,笑眯眯道:“用不着你死,既然沈肇与你没关系,想来他死了,你并不会放在心上。”
卫棠抬头,“什么意思?”
“今日午膳时,呈到永安宫昭媛娘娘面前的粥里有一只虫,好巧不巧,这道粥正出自沈肇之手,如今沈肇挨了二十大板,恐怕须得好好养上一阵,若是这个时候吃上一些发物,或是再犯什么错处,这条命多半就不保啦!”
冯忠说完,直起身来,眼旁的褶子笑得越来越深,王贵人拿起一旁的茶盏,悠闲自得地喝了一口。
他们都那样高高在上,唯有卫棠在最低处,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撕开一条口子,疼痛传到四肢百骸,叫人忍不住地战栗。
还有别的办法吗……他们只是想好好活着,活到出宫,安安生生过完这辈子,怎么……怎么就这么难?
“小主,沈肇是无辜被牵连。”良久,她抬起头,神色已经恢复到素日的平静,“奴婢愿意跟冯公公,只求小主放过与这事不相干的人。”
风起,烛火微微一晃,王贵人舒了口气,“你放心,跟了冯忠,沈肇自然和你没关系了,再没人会去动他。棠儿啊,你说说,早这么着不就好了,害得我这些时日为了你们两口子这点儿事儿,费了不少精神。”
冯忠眉开眼笑,“奴才深谢小主大恩,小主花容月貌,回头奴才就让人把小主的绿头牌放在显眼的地方,陛下一定欢喜。”
卫棠死命忍着心中痛楚,下定决心,缓慢而坚决地道:“奴婢还有一个请求,请小主准许。”
“你先说。”
“奴婢想与冯公公再多相处一些时日。”看到冯忠变化的脸色,卫棠稳稳往下说,“冯公公别急,不长,也就七八日。这七八日间,奴婢想再为小主去乾兴宫送吃食,但和从前不同,奴婢想送到陛下跟前。”
这下连王贵人的脸色都变了,“你想做什么?”
“小主,之前闻箫阁送去的东西,究竟有哪些过了陛下的眼,恐怕连冯公公都说不上来。然而不论奴婢去哪里,跟了谁,明面上还是小主的人,小主好,奴婢才能好,送去陛下跟前,是为了让小主的心意上达天听,陛下盛宠小主,奴婢才能更加放心地跟着冯公公。”
王贵人听明白了,合着之前送来送去,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想想也对,冯忠一天要应付那么多巴望着讨好陛下的妃嫔,怎么可能对小小的闻箫阁真正上心。
卫棠这想法也有道理,毕竟前头已经死了两个宫女,难保她不是第三个,若自己起来了,冯忠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不会太过分。
王贵人迟疑地说:“那么就让秋果……”
“秋果总是在奴婢面前提及陛下,很可能有别的心思,如果遣她去送,奴婢不放心。再者,奴婢与秋果同为小主贴身侍奉的宫女,秋果却常要凌驾于奴婢之上,焉知她不是把自己放在了小主的位置上呢?”
王贵人神情一凝,当今陛下后宫中已有不少莺莺燕燕,但从未停了收人的意思,秋果虽然姿色不是一等一,但胜在为人胆大泼辣,万一陛下就好这口……她赶紧对冯忠道:“还是棠儿去吧,你们见了面还能说上几句话,这些天就有劳公公了。”
美人即将到手,冯忠也不愿王贵人计较先前的敷衍,想着卫棠进了乾兴宫就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算有别的心思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忙道:“小主言重,明儿起,奴才和棠儿姑娘齐心协力,一定多多在陛下面前为小主美言。”
宫门将要落锁,冯忠也告退离去,卫棠回到住处,秋果服侍王贵人睡后,专门过来“恭喜”,甜桃听到卫棠真的要同冯忠做对食,当即哭了出来。
可卫棠只是提醒秋果今天该她值夜,若擅离职守,她会去小主那儿告发,秋果吵不过,恨恨走了。甜桃抱着卫棠问怎么办,卫棠转过头去,定定地说:“不怕,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再不济,还有一条命呢。”
第二日出了太阳,长街上的雪水已开始渐渐干涸,卫棠去御膳房取了杏仁佛手,一步一步走向乾兴宫。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些心慌意乱,在看到脸上堆砌着笑容的冯忠时,她的神思已经定下来了。
身处低位的人,没有退路,唯有豁出去,才能探得一丝生机。
冯忠看见她穿一身旧衣裳,不施粉黛,还是如平常一般,当下放心了不少,示意她在勤政殿门前等一等,便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冯忠出来,一边提醒着陛下面前谨慎说话,一边引卫棠进去。
勤政殿中,周呈衍正在如山的奏章之后,听到闻箫阁的小宫女过来送吃食,放下朱笔,向后靠了靠,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慢慢走近。
纤腰如细柳,移动间仿佛不盈一握;发丝若瀑,衬得白皙的额头似轻软的雪。这小丫头,还当真是好颜色。
卫棠微低着头,眼中氤氲出泪意,一步步走向大晋最尊贵的那个人,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和沈肇的命运,是否会从这一刻开始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