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回到谭阳的时候,天光大亮。
高鑫病房外聚集了许多人,有沈愿认识的,也有陌生的面孔。
他越过这些人,走进病房关上了门。
房间里,他的大伯父一家正坐在客厅,如今才刚上小学的小堂弟正开着电视在看动画片。
光看他们一家人,绝对不知道距离这里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躺着一个已经醒不过来的女人。
夏齐贤把沈愿的包放在沙发上,看向沈愿小堂弟的眼神称不上友善。
他正要开口让那孩子把电视关了,沈愿却先做出了行动。
他大步走到那孩子身边,夺过他手里的遥控器按下关机键,然后用力砸在地上。
遥控器应声而碎,孩子被他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就这么目光呆滞地看他。
等他反应过来沈愿做了什么之后,张嘴就开始嚎叫。
沈愿没有惯着他,高高举起手,眼神狠厉:“你再叫一声,我的手马上就会落在你脸上。”
傻眼的大伯母听见他这话,立马捂着儿子的嘴把他拉到怀里。
小堂弟已经不敢再放肆哭泣,只能把头埋在她的胸口低声啜泣,整个身子都在抖。
大伯母一边安抚儿子的情绪,一边怒视沈愿:“沈愿,这是你弟弟!他只不过是想看动画片而已,你怎么可以这样?”
沈愿把手放下,居高临下地看她:“我妈的遗体还躺在房里,你就让他在这看起了动画片。”
他嗤笑一声,满脸嘲讽:“大伯母,这么多年你的脑子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那死人一样一直没有说话的大伯父终于有了行动,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怒喝道:“沈愿!这可是你大伯母,你怎么说话的?还不给你大伯母道歉。”
沈愿缓缓把视线移到单人沙发上。
他的大伯父今天穿得很是人模人样,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嘴唇抿紧,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在。
但沈愿不怕他,只是又笑了几声,笑声里满是嘲讽。
“大伯父,你现在倒是知道说话了。”
或许是被他不敬的态度和满是攻击性的话刺激到,大伯父又一巴掌拍在茶几上。
这次用的力道比刚才大了许多,茶几上摆放着的东西被他的拍巴掌的动作带德震动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沈愿!”
他的态度和语气足够吓人,就连夏齐贤都忍不住出声:“沈先生,沈愿他耳朵不好,您还是注意一点吧。”
大伯父可以不畏惧沈愿,但他却不会对夏齐贤摆谱。
毕竟沈愿再如何,在他面前也只占了一个小辈的名头。
但夏齐贤毕竟是夏家唯一的儿子,即使现在是他姐姐先一步进入盛景工作,但女儿终究还是别人家的。盛景无论怎么看,未来也还是会落在夏齐贤手里。
夏家的盛景集团和他们鸿远科技最近还有合作,在这种关头他可不能把这夏家少爷给惹生气了。
想到那群难缠的老头子老太太,大伯父就忍不住又瞪了沈愿两眼。
要不是这小子,鸿远最大的股东就是自己了,哪里还轮得到那群什么都不懂的人在他面前指手画脚。
沈愿只当自己没有看见他那让人作呕的目光,手抬起来指向病房的门。
“请你们出去,我妈不喜欢外人在她的地方。”
他口中的外人两个字刺激到了这两口子,大伯母吃了教训,虽然不敢再向他发难,却可以和自己老公诉苦。
“老公,你看看你这侄子,对我们都这个态度,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沈愿没等大伯父开始他的表演,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
“出去。我的话从来不会说第三遍。”
大伯父被他气得不轻,碍于李知维还在场,所以只好带着自己的妻儿走出门。
门口等着的一大群人见他出来,纷纷围了上来询问高鑫的状况。
很快,一群穿着黑色制服的男男女女就到了病房外。
为首的那一个轻轻敲响门以后,病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人们还没有看清楚开门的是谁,那群穿着制服的人就飞快地涌入了病房,并且关上了门。
“沈……”
为首的那个女人正要和沈愿打招呼,就看见沈愿挥了下手。
“不用说些废话了,进去吧。”
“好的。”
她打开卧室的门,带着几个女生先进去了。
剩下几个和她一起来的男生就留在客厅里,开始把准备好的衣服一套一套地拿出来。
“沈少爷,这是高总之前在我们店里定的衣服,一共五套,您检查一下。”
戴着白手套的男人把一张单子双手捧着递给沈愿,沈愿接过扫了一眼。
高鑫定的这几套衣服并不便宜,起步价都是五万,五套合计下来都有快五十万了。
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定那么贵的寿衣,沈愿还是在单据的最下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要穿哪套进火葬场?”
他把签好字的单据还给男人的时候,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倒是让那男人多看了他两眼。
这高总和她的儿子,果然都不是一般人。
一个要定昂贵的礼服和睡衣给自己当做寿衣,一个能这么坦然地接受自己母亲的离去。
简直让人刮目相看。
但为了遵守自己的职业道德,他只打量了沈愿不到五秒钟时间就把视线收了回来,手指向一旁已经挂在落地衣架上的红色礼服。
“高总嘱咐我们一定要为她穿上这套礼服。”
沈愿看了一眼,那礼服的款式并不繁琐,比起高鑫身体健康时候喜欢穿的相比起来简直称得上是简约了。
但即使这样,那大红色的礼服也还是用了不少的纱,堆积在胸口和腰间的位置。
不知道的,还以为高鑫要穿着去参加什么晚会呢。
谁能想到她要穿着这衣服躺在冰冷的铁箱子里,仍由火焰把自己吞噬了呢。
“给她打扮得好看一点。”
他最后只丢下这句话,就又坐到沙发上开始发呆。
夏齐贤一直在旁边看他和这些人交涉,此时见他终于停了下来,就走到他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小十……”
沈愿扭头看了他一样,勉强扬了扬嘴角。
“我没事。”
夏齐贤没再多说,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出了病房,让他自己冷静冷静。
沈愿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着那群人把高鑫扶起来,给她梳妆打扮。
“沈少爷,我们先走了。”
沈愿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对这话没有丝毫反应。
女人叹了口气,带着自己的同事们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房门被关上后,多了一道陌生的脚步声。
沈愿机械地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李知维。
“小十……”
他拿起茶几上的杯子狠狠砸向李知维,厉声道:“滚。”
李知维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又朝屋子里走了几步。
“小十……”他表情戚然,一点都看不见昨天晚上的疯狂,“对不起。”
沈愿冷笑道:“我说让你滚,听不懂人话吗?”
房门再次被拉开,夏齐贤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他自然也看见了挡在自己身前的李知维,抬手把他拨开。
“李先生,这里不欢迎你,你还是离开吧。”
李知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通知我。”
说完,他就面露期许地看着沈愿,却只换来了一只飞向面门的玻璃杯。
他闪身躲开,杯子砸在地毯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沈愿表情冷酷,看他的眼神就和看一个仇人般:“滚。”
夏齐贤拉开病房门:“请吧。”
李知维最后看了一眼沈愿,才转身离开。
他走后,沈愿颓废地低垂下脑袋,看着自己掌心的红痕,昨晚的记忆就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昨天上完课以后,天色已经不早了。他正要骑着车回出租屋,一辆车就停在了他的面前,开车的人是李知维。
李知维不知道发什么疯,喝了酒还敢独自开车到人来人往的校门口。他担心刺激到李知维的神经,导致不可预料的结果,就主动提出他来开车。
李知维说想请他吃饭,他就带着人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餐厅。那正好是夏齐贤和人谈合作的地方,如果发生什么事,那他也可以寻求夏齐贤的帮助。
出于最后的人道主义关怀,他给李知维点了醒酒汤就准备离开。
但人才刚站起身来,手就被李知维用力拉住。
是真的很用力,他从来不知道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李知维力气可以这么大。
“小十,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宋斯南?”
李知维的问题像个闷雷一样在他耳边落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心慌了一瞬,又下意识否认。
“你在乱说什么?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的好吗?”
他用力甩开了李知维的手,还没碰到包厢的门,李知维又缠了上来。
嘴就好的李知维力气实在太大了,扯着衣服时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瞬间的窒息。
“如果不是喜欢他,那你为什么要和他住在一起?”
“你监视我?”
他的情绪有些失控,说这话时的声音都控制不住地尖利起来。
李知维的一只手依旧握着他的,把他的头扳正,看他的眼神很黏糊,让他有些恶心。
“怎么能叫做监视呢?我只是在按照阿姨说的那样,好好看着你啊。”
听他又提起高鑫,沈愿不耐烦地皱眉。
“你放开我。”
李知维不依不饶,甚至脸都朝着他的方向压了过来。
沈愿用力把他推开,看着他的身子倒在地上。
他怒视着李知维:“你喝醉了就少在这里发疯,恶心死了。”
李知维想说什么,却被他的手机铃声打断。
沈愿还没看清楚来电话的人是谁,手机就被李知维夺走拒接。
“是不是宋斯南给你打的电话?”
沈愿一脚踢在他的下身,把手机拿了过来。
李知维躺在地上痛呼出声,他只恍若未闻,打开通话记录要给那人回拨过去。
来电是个陌生号码,他打过去的时候显示对方正在通话中。
沈愿推开门就朝外走,但还没能走出餐厅的大门,就被李知维叫住。
“沈愿!”
他没再叫沈愿的小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回过头去时,李知维的手机拿在手里,表情不再疯癫,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阿姨……走了。”
那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嗡的声音一直停不下来,甚至压过了周围人的说话声。
赶到谭阳已经是晚上,高鑫的病房却灯光大亮。
看着这灯光,沈愿原本还抱有的一丝期待也化作了灰烬。
高鑫不喜欢这么多灯一起开着。
她,真的走了。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
李知维想伸手来扶他,只得到了沈愿带着恨意的一眼。
主治医师见到他先是骂了一句:“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如果那个时候你接了,和你妈妈说上一句话,说不定她还能撑着一口气等你回来。你为什么不接?”
骂着骂着,他又拍了下沈愿的肩膀:“算了,进去看看你妈妈吧。”
他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走进那间屋子,看见了安静地躺着的高鑫,还有正在拔除她身上那些管子的护士们。
见他走进来,那些护士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走出了卧室,顺便帮他把房门带上了。
“妈,我是小十,我回来了。”
他像往常那样把高鑫的手握在手里,然后贴在自己脸上。
每当这个时候,高鑫总是会一脸慈爱地摸着他的脸,然后说:“小十来了。”
可是现在,那只贴在他脸上的手却很冷,就那么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
高鑫也那么安静地闭着眼睛,没有再叫他的名字。
“妈,”眼泪顺着下巴砸在了被子上,晕开一朵白色的花,“我是小十啊,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高鑫依旧没有回应,连最后的一点怜悯都没有施舍给他。
他伏在高鑫的身上,像小时候被大伯父打聋一只耳朵那天一样。
哭了不知道多久,他才被医生叫了出去。
缴费,办手续……
他一夜未眠,到了早上才让夏齐贤带自己回平江收拾东西,向辅导员请一个长假。
到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头都要炸开了。外面却还有一群人在等他。
他甚至连处理像个狗皮膏药一样一直贴着自己的李知维都没空,也没有精力。
余光瞥见被自己放在茶几上的桃子。
他拿过来咬了一口。
宋斯南又骗了他。
这个桃子很甜。
但他吃了就想哭。
眼泪和桃子的汁水混合在一起,味道一点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