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门外守卫的两名保镖应当生出了困意,不会对卧室内的动静太过敏锐,重复地确认她的安危,三次得不到确认就冲进来一探究竟。
世初淳抱着私底下偷偷薅来的窗帘、被单改造的高楼逃生绳,小心翼翼地沿着窗口,垂到楼下,中途一点一点放,生怕闹出噪音,让她的计划前功尽弃。
有点像莴苣姑娘。
莴苣姑娘有个黑暗版,说的是企图用辫子逃下高塔的莴苣姑娘,和前来拯救他的王子定好时辰,不慎被女巫发现。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王子顺着长发爬上高塔,等待他的不是被禁锢了自由的可怜虫,而是大动肝火的女巫。他被大卸八块,尸体抛到塔台上,任盘旋在高空的秃鹫啃食。
善心的援助不一定能换来海阔天空,咫尺之遥的自在亦有几率耗尽一生都跨不逾。
掩人耳目,偷偷摸摸做事,着实对心脏是一个大负担。世初淳心跳得厉害,一颗脑袋瓜子嗡嗡的,恰如一百只小蜜蜂争闹个不休。
急速上升的体温,被寒凉的晚风一带动,极致的冷与热在体内交缠,背部分渗出的虚汗隔着格子针织马甲从细小的孔洞里穿出。
没问题,在脑海里演算多次,按着步骤来就能成。世初淳安慰自己。
恐高症什么的就先放在一边,当口儿不是瞻前顾后的节点。
世初淳把长绳一端,绑在窗口,人攀着绳子往下,打得结实的绳结牢固地捆扎成团,顽劣地割着手,还没往下蹭几楼就有脱手的风险。
一层楼、两层楼……
在电视节目上反复播放的逃生消防演习,落在具体实践上,仍旧保持着不小的差距。
在退到三楼时,世初淳直直往下坠。顶端是爬到高空的满月,莹白的月晕像是深水胡的倒影,由正中央荡开轻盈的涟漪,一层推开着一层,透明而秀丽。
她在举世的清辉照耀下,跌进一个暖烘烘的怀抱。
“目的达成了,就迫不及待地离开我,连告别的时间都不留?”双臂打开,稳稳接住她的男人,圆融的眸光深切而悲凉,率先涌上心头的却是担忧。“受伤了怎么办?”
要不是他关心世初淳的境况,每隔半小时运用念能力查看她的踪迹,她就会在今夜逃之夭夭。就算中途摔倒受罪,也会果断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远离他的庇护范围。
宁可剥离全天候无死角的防护,也不愿接受与之相应带来的禁锢。
经由列车车厢穿梭过境般的时日,无意间流露出的亲密,莫非都只是对他的蒙蔽?
行则连舆,止则接席。她的胳膊掯在他肩头,他豗得深了,食指抓挠到他交战烙印出的伤痕,眸中闪烁的凄迷,只是丰富到泛滥的同情?
享受美食的欢欣,赖在被窝里的舒坦,凡此种种,她喜爱,他堆砌,难道只有他一个人欢喜?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难道不开心?所以成果一经验收,就要离开他,就连多演一天,都不愿意?
仿若是窟卢塔族生活的那段时间的镜像,现今的酷拉皮卡规规矩矩,但年轻化的女生比桃园里栽种的桃子都鲜灵。虽不至于放浪形骸,但跟他认识的温柔娴静的女子相比,委实比较活力。
没有被刻意磋磨过,对世界的危险并不抱有足够多的警惕。
原本不欲沾染杀孽的手,早就血债累累。在混黑的家族中作业,一举坐到幕后老板位置,酷拉皮卡自然不是出于泥而不染的人员,而是当中铁血手腕第一流的佼佼者。
不仅有在世初淳跟前谦和、礼让的一面,还有更多深黑、阴暗的污秽,要人一经沾染,就会用嫌恶的目光?向他,脚底打滑也要马不停蹄爬起来,买了车票,高飞远走。
偶尔酷拉皮卡也颓丧,想着自暴自弃,反正他们二人是由欺瞒开场,混合着性、爱、强迫,何必在酣畅淋漓的情事过后再做东遮西掩,干脆就不要隐藏,坦坦荡荡,暴露无遗。譬如那夜他横暴地崩开扣子,要她敞开,完全接纳他一样。
无奈清醒着的酷拉皮卡,看到世初淳的脸,就万莫能做到。
人死如灯灭,等到逝世再举办章程,繁花似锦,亦是无用,只为了弥补在世者的空虚。
要怎样确凿地洞悉挚爱之人的离去,看见怀表里嵌着的相片,忽然想起与她的回忆,言犹在耳,而不能再实现的承诺,拼接出一场去而复返的梦境。
窟卢塔族惨案后,酷拉皮卡每个夜晚都会被光怪陆离的画面吓醒。惊恐、彷徨,逃不离,夜夜惊梦,因身旁躺着的人才能重新获得安宁。
只要看到她,他就能醒悟自己确实是从噩梦中苏醒,而不是从一个梦魇,延伸到另一个痴缠的梦境。
而当世初淳死亡的消息传来,惨重的暗梦它长睡不醒。活在现世的地狱,居然会对冥茫的梦寐心生恐惧,当真可笑又粗鄙。
人是极能适应的生物,不外乎一遍遍切割纤细灵敏的神经。
从尸山血海的恶梦里苏醒,投入流血漂卤的现状,两方处境实则并无多大的差异。直到他在梦里见到了世初淳。
那是一片纯粹的黑暗,上下左右,东西南北,无一片光源。只有坐在里边的她分外鲜明。霞明玉映,像夜幕晚空中永不坠落的启明星。
下半身盖着毛毡毯子,坐在摇椅上,周边渡着一轮柔和的轮廓,光看着就心生惬意。
他不可能,她已经……
从困惑、迷茫,到飞速地醒悟这仅仅是一场一醒皆空的梦境,两者间跨越的距离并不算遥远,耗费的时间或长或短,诞生、覆灭转变于一念,期间横着生死两茫茫,苦涩载作舟的思念。
与朝思暮想而不得见的故人重逢,应当是要笑的。可嘴角刚要咧起像样的弧度,两眼就酸涩得噙满了切薄了泡水的柠檬片。
酷拉皮卡走到女人身旁,在对方亲和的,一如既往熟稔、从容的回应下,半跪着。
他捧起她的手心,欲开口先是哽咽。最终只能默默无言,用她的手背抵住他的额头。
呈现的现状与模糊的深梦在脑海里交错,酷拉皮卡一手托着世初淳后背,一手拢着她的腘窝,压制已久的情绪钻了空隙,反扑上来,激烈得控制不住。
前尘往事,皆已作古,每一次回想都会剜出一道豁口。
宛如掀开一半的指甲壳,存在感十足。一半接触到空气,另一半还黏着血肉,卡在要断不断,藕断丝连的状态,要人前进或者后退,两相困顿。
假如不能当断则断,抽刀断水,就只得忍受绵绵不绝的长痛,到最后发展成连呼吸都带着隐痛。
何苦在岁月的洪流里刻舟求剑,苦苦寻觅着早就被海潮带走的珠贝。
奈何人总喜欢自我折磨,不停地在早已覆水难收的现况下,于记忆的长河中,探讨开拓另外一条河道的可能性。
于是天崩地坼,深海下方暗流涌动,表露出本就并不沉静的真面目。要企图征服或者徜徉的冒险家们,领会它真正惊涛骇浪的底蕴。
却又因为担忧倾泻的暴戾伤害了纤柔的女性,将几要冲垮堤坝的黑暗暗自收束。
如果她说,她是大半夜睡不着,来散步的,这种睁眼说瞎话能够被接受吗?世初淳双手上举,呈翅膀状,在两肩左右摊开,为难而拘谨,窘迫到无所适从。
说谎像割手指一样困难,女生咬着牙关,愣是没能为一戳就破的谎言张罗。
她这头被人当场抓包,还没来得及表态,那厢把人抓了个正着的对象先支撑不住了。
酷拉皮卡抱着世初淳的手上举,由肩到背,绷直成一张紧扣着的琴。双臂肌肉膨胀,爆出块块分明的经络,隔着单薄到来不及套件外衣的衬衫,向拥紧的人如实地传达他的心绪不宁。
猛烈的情绪激切难平,连吐息都带着钝刀子割喉的切肤之痛。精准地穿透胸骨,一下下凿着心口。
幸福是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就算能看到、听到,也是透过遥远的景物折射出一幅幅缥缈幻象。过度谨慎地对待,诚惶诚恐地体贴,只能暴露自己的笨拙。
酷拉皮卡双肩颤动着,脸埋在世初淳胸脯前。
感知到胸襟前濡湿的水渍,世初淳悬空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别哭呀,整得像是她做错了什么。
酷拉皮卡变脸、生气,她都能够站在损失了权益的绑匪一方,理顺逻辑。但一声不吭地抱着她哭,像被大人狠心撇弃的孩子,默默无闻地吐露和吞咽下排山倒海的伤心,她就会禁不住跟着伤怀。
由于窥见了他人的泪水,因此衍生难以言喻的酸涩。
丰裕的共情性、充沛的同理心,不能使被圈养的羔羊爱上看守着自己的牧羊犬,但会在险恶的狼群来袭,目睹勇敢忠诚的狗狗被撕咬的血肉模糊后,围着它,帮忙舔舐裸露的伤口。
尤其是在她了解完关于窟卢塔族的惨状,和酷拉皮卡一心走向穷途末路的抱负后。
他究竟要她怎么做,向他许下提出无法遵守的承诺?允许她会好好地待在这,不会闷声不响地逃走?
世初淳做不到,又无法对受害者应激的伤痛忽视不理。
她踌躇了会,双手攀住酷拉皮卡肩背。左手顺着肩头,迟慢地朝下顺,右手在他斜方肌拍了拍,竭力安抚着,“对不起,是我做错了,不伤心哈……”
听着与儿时相去无二的欺哄,酷拉皮卡如梦方醒,猛然抬起脸。清清凉凉的泪水在素净的月华底部,犹若秋夜未凝实成型的霜。
左耳耳坠随着抬起下颌的动作,轻轻摇摆。通透如洗的火红眼无负它七大美色之一的美名,剔透闪亮。
世初淳一横心,抱着酷拉皮卡的头,在他眼睑上轻啄。
仿佛上苍疏忽了才会赐予的,来得太过迟缓的奖赏落下,酷拉皮卡眼皮控制不住轻颤,宛若披着头纱的新嫁娘站在礼堂里,听闻了神圣的宣誓,等候新郎的誓约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