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檀眉有点意外,这姑娘的性情……
倒是让人心生喜欢。
她含笑作揖,“原来是李姑娘,此乃无关小节,不必放在心上,况且我们既然搬了进来,日后想必要与姑娘朝夕相处,日子还长久着。”
李迎征虽然懂事,但是个情绪写在脸上的人,立刻高兴地放松了。
“晚娇姐也说不必如此客气来客气去的,这么说话着实累人呀!”
她笑着露出两颗虎牙,举重若轻一般,将手中的巨剑一下背回背上。
“我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是夏老将军的孙女儿,还听说你读书特别厉害,一路考上了举人,还是在海右省那样书生遍地的地方,你可真是厉害!”
穆檀眉厚着脸皮受了人家的夸赞,笑着也还她一句,“你能挥舞这样的重剑,也非常人能及。”
李迎征说话直来直去,唉了一声摆手道:“我还差得远呢。我家里一个读书的都没有,原本还以为读书人都是说话文绉绉的,性情也尤其含蓄,自从听闻新来的邻居是你,本还担心会跟你相处不来呢。”
她笑得不见眼睛,不要钱似的夸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真是合我心意!”
陆晚娇听着听着,隐隐有点吃味儿,把话自然地接了过来。
“我是在巷子里遇见迎征妹妹的,看她背着一把重剑十分稀奇,所以就请她进来喝杯茶,认识一番,没想到她看见这儿的武场,一时技痒,就同意给我表演几套招式刀法。”
她用手指敲敲地上的中间,直白道:“我一时看入迷了,还差点受伤。”
穆檀眉点点头,这重剑她刚才就留意过了,足有一人之高。
李迎征虽然英姿腿长,可背着这样巨大的重剑,看起来仍然有些勉强。
看来这并非她个人惯用的兵器。
穆檀眉绕到她身后,“李姑娘的这件神兵,可否借我一观?”
李迎征有点为难地解释道:“当然没问题,不过这柄重剑十分沉,若非习武之人,是吃不住它的分量的,最好还是不要上手,很容易失去平衡受伤,要不,你就这样看吧?”
她转过身将重剑露给她看。
重剑无锋,剑身宽厚,上面刻着她不认识的符号,穆檀眉略微辨认了下,认出似乎是北戎游牧民族的某类文字。
她心道莫非这剑,是在境外所铸?
北戎文字的一旁则歪歪扭扭地刻着许多个“正”字,看着像是用来计数的。
她打眼一查,竟然有数十个之多,也不知代表着什么意义。
她视线沿着剑身顺直而下,见那正字多到像是没有尽头,不免好奇问:“这是什么?”
李迎征不用回头,就知道她在问些什么,她费力地扭过头,笑脸上露出了点自豪的神色。
“这是用来记录我祖父在沙场上,所斩落的异族敌将头颅的数量,每杀一人,便将其刻在剑上。
“在他战死前,共有二百七十九名敌将,悉数被他斩于马下!”
穆檀眉一怔,没想到她祖父竟是战死了,且对方说这话时,脸上没有悲痛,只有一份坦率向往。
她不由恍惚了下。
心中不禁赞了一句家门遗风。
拥有如此赫赫战功的将军,会是何人?
对面露着虎牙的姑娘,却说着说着忽然一拍脑袋,跟她告辞,“唉,跟你们实在投缘,说着说着还忘了正事,我还要送这把重剑去神机营的,不能再耽误了。”
神机营?穆檀眉意外。
李迎征笑着捧手,“我虽没有一官半职在身,但是常年随父兄,一起训练,平日里他们在神机营上值时,我也会帮衬着打打下手。”
这又是少见的事。
神机营身为京师三大军属拱卫机构,地位十分超然。
营内之人除非天资卓绝,否则各个出身显贵。
可以说闭着眼睛一指,保管是高门大户的年轻子弟。
这样的环境下,李迎征居然能从中讨得一份营生,不需多想,也能猜到其中的艰难。
她对面前的姑娘,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李迎征好像不觉得有多难得,继续话痨地解释:“秋收已过,日子就即将一日日转冷了,每到此时,神机营就更要加紧训练,以备冬季蛮夷袭扰时,随时需要抽派人手北上,所以现在都忙得四脚朝天呢!”
她话很多,絮絮叨叨说完了一大堆,这才想起来正事没办,连忙脚步匆匆的退出去了。
穆檀眉瞧着她英气勃勃的背影,问陆晚娇:“姐姐,这位李姑娘是什么来历?”
陆晚娇的眼底闪过一丝钦佩,语气却透着些许复杂。
“李迎征的祖父,正是曾经的抗戎名将,骠骑将军——李奇峰。”
竟然是他!
陆晚娇娓娓道来,“李奇峰一生四处征战,屡创胜迹,还曾经奉旨进京勤王,深地陛下倚重。
“李大将军直到四十九岁那年,在与北戎的和路亲王交手之际,才因行差半招,被对方毙了性命。”
“李大将军的遗孀,痛苦之下告至圣上面前,请求收回成命,准许她带着一家子孙回京养老,圣上同意后,从此返回京中,再也不参与出征杀敌了。”
她唏嘘道:“如今的李将军管着神机营,其子也就是李迎征的胞兄,则在父亲手下效命,负责操练营中一应训练。”
穆檀眉思绪几番转动,没想到她这邻居的来头如此之大。
对这故事,也是有了几分印象。
她神色微动,“李大将军的遗孀,难道就是……”
陆晚娇见她果然想到这点,点点头肯定道:“李迎征的亲祖母,正是当年叛国,做了北戎护国奸相葛三安的亲妹妹!”
果真如此!
穆檀眉眼皮一跳,若说如今朝中第一重罪之人,非葛三安莫属。
他不仅叛国,更是导致整个九边遭受了灭顶之灾,璟帝只怕无一日不想生啖其肉。
李迎征的祖母身为其胞妹,虽说她已经出嫁多年,可这血缘实在亲厚,论理自然逃不出株连之罪。
她现今能好好地活着,还庇护着子孙们,在京中谋职,想来是个能人。
陆晚娇继续道:“奸相葛三安此人,实在是穷凶极恶,六亲不认之徒,为了自己的前途,连一母同胞的亲妹和妹夫,都可以随意出卖。”
李大将军当年的最后一站,之所以会被和路亲王斩于马下,其中主因自然是被葛三安背叛所制。
葛三安出卖了他的行军路线后,又设法将他诱入峡谷,除了李大将军当场丧命,他所亲率的麾下三千精骑,也悉数被围杀了个干干净净。
连尸骨都寻找无门。
穆檀眉慢慢回过神,情绪一瞬间复杂起来。
没想到当年的九边叛国血案的背后,还隐藏着这么多血泪故事。
在大势面前,一样显得微不足道。
尤其在她进京后,随着对九边叛国血案的了解加深,似乎身边之人之事,接二连三的浮现出来了那时被深埋的过往,当年造就的受害者们,现在就在她的身边。
以葛三安的滔天重罪,本该株连九族,他的胞妹虽然深受其害,却反而利用这份遭遇,博得了陛下的信任,至少愿意放过李家人一马。
并未当真追究,赶尽杀绝。
璟帝全盛之时,着实是出众的心思深沉。
这葛老夫人自然也着实聪明。
不仅主动释让了兵权,还能在皇帝的盛怒下将子女保全,与亲哥哥切割了立场,想法设法帮自己一家洗清嫌疑。
如此自愿在京中寸步不错,就是主动把自己一家,放在璟帝的眼皮子底下。
供人随时监视行踪。
只可惜了这些孩子……
穆檀眉不禁想起了方才出众的重剑姑娘,心里觉得惋惜。
李迎征的脚步坚实,具备如此矫健的身姿,一定是武功扎实,若非受到家中旧事的牵连,即便无法谋得一官半职,依然能够如她所想,也许真就能够在沙场上随父兄上阵。
只可惜,许多事并非能够轻易如人心愿。
穆檀眉暗自苦笑了下,如此想来,自己一家与她家的遭遇,倒是很有些相似。
不过归根结底,论其本质在陛下心中,恐怕又是截然相反的两种。
罪臣之后,和她这个忠烈遗孤。
穆檀眉第一次觉察到了自己的幸运。
陆晚娇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干脆起身收拢锤在地上的裙摆,蹲在武器架边上,满眼好奇的来回摆弄。
不说这片武场,就连眼前千奇百怪的兵器,在她眼中都是前所未见过的新鲜事物。
与过往在陆家的见闻,几乎是完全的陌生。
几乎是只有在话本里,方能见到的景象?
穆檀眉盯着她爱不释手的那把长剑,和她尤其别扭的手势,心中有些愧疚。
本以为这李家小姐武功如此高强,府中必定有良师传授,自己有意与之交好,顺便将陆晚娇托付与她,一起学习练武之道,是最合适不过的事。
可没想到,李家居然与奸相葛三安有着这样的渊源。
如此一来,李家小姐自然不适合让她做陆晚娇的师傅。
虽然心念定下,可穆檀眉却没有点明,也没打算出言阻止。
若是陆晚娇与她合得来,两人怎样私交,她也没有干涉的打算。
既然李家如今打定主意安分守己,对外做足了姿态,那她自然也该顺理成章的,与之自然相处才对。
不过自己决定在这里住下的事,辅国将军府必然是知道的。
可夏远徵为何没有提前告知她,这位邻居的特别之处?
穆檀眉一向多思,心念几番急转,暗暗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难道说在中了丹毒之后,皇帝的身体远比之前不适,即便恢复,也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好……
这想法让她惊了一跳,心道若是连夏远徵,都看出皇帝如今不像长寿之相。
那其他人,尤其皇子……
那么之前皇帝定下的许多规矩,恐怕离颠覆之日也为时不远了。
她按下心里的担忧,隔着厚厚的高墙看向隔壁院子。
刚才还肯定地想法,有了一丝细微的改变。
与李家如何交往的事,或许她不该这么早下定论才对。
还是边走边看吧。
况且除去旁的附加之物,单纯论她对李迎征这样的女子,总归是有些佩服的。
有陆晚娇在,穆檀眉许多事不必再事必躬亲,可以仗着姐姐在假手他人。
自己干脆不作他想,陪着陆晚娇正式游了一圈园子,跟着就住进了正院,关门闭户的开始读书。
陆晚娇早就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她也不在意,给自己挑了一处好布置,通透敞亮,最重要的是紧邻正院的院子,安心住了下来。
和她类似的是司延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