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檀眉知道接下来要搜身,就跟着进了一间房,虽只有她一个受检者,但屋内装配齐全,两个女搜子公事公办地指导她尽褪衣物,检查有无夹层,又打散了头发,丝毫不漏地逐项搜查。
随后命她穿好衣装,将携带的考篮倾倒在桌上。
里面的笔砚等物,皆要摸排有无夹带,她带的干粮吃食,也都掰开揉碎,再用统一的白布包裹,重新放入考篮里。
一名女搜子又拿出水囊,把里面的水倒干净,再重新灌入温水,这才算是结束。
穆檀眉得了敕令,就能转移到大堂中,和其余考子一样等待领号了。
约莫一刻钟后,穆檀眉所在的队伍被点了名,她跟着队按照考号的顺序,依次进入了自己的号房。
等她刚一落座,号房充当门的短挡板,便象征性地关门落锁。
如此不仅不会遮挡内帘官的视线,还约束着考子在考试结束之前,都必须在号房内完成一切。
穆檀眉对这些规则心知肚明,却不想将就,而是打算趁着开考前,把环境收拾得舒服一点。
她先检查过屋顶,再从考篮中拿出一块麻布,一撕为二,一块用来仔细擦干净号房内的横板,另一块大致推干净地面。
随后她把拼成一条的横板拆开,归位成一高一低的原样,这才得以坐下,再在高木板上归置考篮。
外面天色归于暗沉,穆檀眉借不到光,只能点了蜡烛,放在号房一侧墙上的烛台里。
她擦干净手,把那包被掰地不像样子的吃食拿出,按量倒了一些在空碗里,又挑出几块肉干,最后趁着水还温热,也一股脑倒进去了一些,打算吃顿水泡饭。
穆檀眉平心静气地吃完,擦干净碗,把木板拼成横板后,垫起脚将蜡烛吹灭了,准备睡觉。
提前的适应,让她的身体到了真枪实战时,也能迅速入眠,她把其余号房的窸窣动静,想象成家里两个丫鬟的叽叽喳喳声,一觉睡到了天亮。
等穆檀眉按部就班漱口,啃完热饼渣后,一阵鼓点又急又快地敲响,随着一队号军涌入,乡试正式开始了!
对面正在合着眼背书,临阵磨枪的考子,慌慌忙忙坐定,紧接着负责分发考卷的内帘官出现。
拿到考卷后,先不可动笔,穆檀眉就照旧先看题。
乡试的初场,自是以四书五经文为题,她观其题量,难度,果真不可与从前的考试相提并论,但因仍有把握,就放宽了心磨墨。
鼓声一响,穆檀眉拿起笔,沉稳破题。
先是一道《中庸。》
“自诚明,自明诚。”
穆檀眉无声一笑,暗想她果真猜中了,此题恰是丁右侍郎这等正统名仕的作风,追寻人心本性,又兼守教诲求知的感悟。
二者缺一不可,若只得其一,差之尚远,非得诚心性,明事理,才得始终。
她微微酝酿片刻,既知道了丁右侍郎的出身,料定他偏好锦绣文章,更在意考子的文采水平,有别于那类偏重实际的实干派主考,就有意舍去了一向平实的答题风格,而是在遣词造句上下了功夫。
穆檀眉校对无误后,小心翼翼地誊抄好,松散了下身子,这才继续答题。
乡试不是闪电战,她要调整好节奏,避免考程前段激情投入,到了后期却因为精神和手腕的疲累,导致乏力。
如此连续破题,间隙休整,用饭,倒是显得顺利无比,穆檀眉在号房里又过了一夜,这一晚上睡得却不太安稳。
旁人或是梦中呓语,又或者有人想着一鼓作气,先竭力把墨卷都答完,就点着蜡烛彻夜不休,却不想中途支撑不住,不小心睡着,还连累题卷上被蜡泪沾污了一角,犯了大忌。
天还未亮,就被号军拖了出去,只能下次再考。
穆檀眉是被这人的哀嚎声吵醒的,她下意识去看自己的考卷,确定了一应物品都安全的被卷在考篮里,上面还盖着布,这才放心。
尽管平时按照模拟时的结果,乡试初场的题量,她往往在次日午时,就能全部答完。
但有了前车之鉴,她还是稍微放满了节奏,是以到了最后一日的清晨,她才开始做最后一道经义题。
好在这道题出自她的本经,算得上小有便宜。
穆檀眉凝神一看,见上面写着截自《春秋》的两句,“夏,梁山崩。秋,大水。”
她略作犹豫,就提笔草拟起个中典故来。
单论句意,指的是当年黄河道上的一座大山,突然崩塌,甚至引发了怪奇异象,将黄河的水流堵住了。
到了秋天,国涨大水,冬季里,就有君王崩逝了。
穆檀眉就引原篇中的典故化用。
大夫见王途中,问民间相遇的押车主,关于梁山崩塌的看法,对方通透地坦然道,山上的土壤松散腐朽了,山当然也就跟着崩了,又能如何?
但,国以山川为主,所以遭遇山川崩竭时,君主就该克己慎行,厉行节约了,要减食着素,不应享乐,然后还该去祭祀山神。
此文所讲,如果依照她后世眼光,自然明白这是因为古时对一些天然灾害了解不深,因为未知,所以恐慌,以至于不论君王百姓,都会把这类天罚归咎于帝王统治不力的头上。
皇权受命于天,天子有罪,所以才会惹得山川崩陷,江河断流。
过往史书上有大量典故,都是记录着此般道理。
丁右侍郎出这道题,用时下士大夫的思路代入,就知该从劝谏君王,仁政恪己的角度来破题了。
穆檀眉不禁苦笑,心想这位丁右侍郎倒是一视同仁,上要皇帝老实做明君,下约束自己尽本分守规矩,唯独不要求百姓如何。
看起来倒像个清明醇正的直臣,也不知是不是因此惹得皇帝不高兴,被投到了这里。
穆檀眉全神贯注地落下最后一笔,检查无错笔,无墨污,一切按规合辙后,才将墨迹晾干,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
她搭起木板,将考篮小心地搁在靠头顶的内角处,守着考卷躺了下来。
浑身的紧绷和酸痛,在这个时候才找了上来,穆檀眉刚松懈精神,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声嘶力竭地喊叫。
“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说话的人带了癫狂,反反复复地魔怔着这一句,很快,呜咽两声没了动静,像是被人堵住了嘴拖走了。
穆檀眉听这声音离自己近,知道约是他的左邻右舍,心下不由五味杂陈,干脆转过身闭眼面壁地睡着了。
她的决策很对,等有内受卷来通知收卷时,穆檀眉经过半日的休整,已是睡饱了。
她将考卷交上不久,就得了通知,可以排队依次出贡院了。
穆檀眉一离开密集的人群,就感觉自己麻木的嗅觉失而复得,她贪恋地吸了吸清凉的晚风,快步往外走。
因她有意保证体力,是以眼下她一个小姑娘,却比身边无数面色纸白,脚步虚浮的成年书生,显得轻松许多。
穆檀眉下意识去找自家的马车,找了一圈却没看见,她以为是因为人多,被挤在了圈外围。
谁知家里几个丫鬟真的没来接她,街口处只有白喑一个人,孤零零站着等她。
穆檀眉扬眉一笑,跟他招呼。
“你怎么来了?”
白喑似有心事,竟是先愣了愣神,随即才惊觉她出来了,就接过她的考篮,拱手笑了起来。
“我是奉命接驾,如何敢不来?”
穆檀眉莞尔,“奉谁的命?”
“奉我的命。”对面的人抽出折扇,帮她扇风。
穆檀眉没见过他这幅狗腿姿态,总感觉奇怪,就压住他的扇骨,故意问:“我不在这三日,你们不会是闯什么祸了吧?一个两个都在干不该干的事,说不该说的话。”
白喑立刻表示受伤,咬牙笑道:“你宁肯怀疑我惹祸,也不猜我就是想逗你开心?”
穆檀眉细想了一下,他这个人自负不拘的性子,一本正经地摇头。
“所以你做了什么令我不快的事,才甘愿折腰,逗我开心?”
白喑的脸色气得红白交映,抬手叫马车过来,没管她,自顾自的上了车。
穆檀眉一看自家的马车上,坐着陌生的车夫,心里有些真的着急。
她跟着上车,“到底怎么了,伏月她们呢?”
白喑沉着脸没看她,一拍车架催促道:“快着些。”
“客官放心!”
等二人赶回客栈,穆檀眉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脸色发青,嘴唇惨白的男子,虚弱地躺在白喑的床上,他身上无其余外伤,只两个小臂上触目惊心地印着一圈圈勒痕。
穆檀眉顿时怒不可遏,竭力冷静地问:“辛五,谁捆地你?”
伏月红着眼圈过来回禀,“大人你别问了,辛五他昏过去有半柱香功夫了,刘书已经去给他请大夫了。”
她暗暗摇头,心道第一场大比刚结束,身子骨弱的考子比比皆是,城里这会子正是医者难请的时候。
她拿出一角金子,递给刘虎,“你也去,不拘大小医馆,能请来就行。”
刘虎应声急急忙忙地去了。
穆檀眉走到塌边,亲自去看他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