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那头有人远远答应一声,白喑家唯一的下人白妈妈,搬来一个高凳,颤巍巍地往上爬。
虽则两人这样交换过无数东西,但刘虎每次都还是看得心惊胆颤。
她一手撑着墙头,一手替白妈妈撑了一把,等她站稳了,才接过白喑批注得手稿。
“妈妈,白公子这么有钱,怎么就不多找两个下人,也好让你省省力。”
白妈妈和蔼一笑,“知道你心疼我,但我真的不累,这院子不大,我所扫洒的地方,也不过是少爷跟我居住之处。”
“怎么会不累呀,你还得扫屋子,还得洗衣裳,还得给白公子做饭,还得,还得爬上爬下地帮我家大人传递。”
白妈妈乐不可支,替白喑说了句公道话,“除了最后一项,别的也不需我费心,少爷他能自理。”
这话出乎了刘虎的认知,她咋舌不信,“白公子看着养尊处优的,还肯塌下身子干这些家务事?”
她靠在梯子上发愣,白妈妈觉得有趣,就自顾自落地笑道:“你既然不信,回去问问你家大人便是,我呀,才不糊弄你。”
刘虎自然不会拿这种琐碎事烦扰穆檀眉,只自己消化后,对白喑默默改观了。
她现在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大人,咱们什么时候走?”
穆檀眉不用看她,也能感觉到对方灼灼发光的期待眼神,她笔尖一顿,跟着有些头疼。
倒不为别的,而是她一早就答应了要满足白喑一个要求,用以酬谢这一年来,他对自己课业上的帮助。
谁能想到对方不图金银财宝,仅这一个要求,就是要跟着她去济州府大比呢?
穆檀眉猜他实在嫌日子无聊,才想在自己身上找乐子,却不得不答应了。
“明早……不,明晚吧。”
她下定决心,即使明日司延槿的例信还不来,她也没时间再等,必须要出发了。
这一年间,她潜心向学,外界之事,也仿佛与她同步一般风平浪静。
除了陆晚娇寄家书的次数,越来越少,可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对她而言,没有变化,就暂且是最好的处境。
“是。”刘虎小小抱怨道:“大人想等的不来,不耐烦看的,倒是一封接着一封。”
“辅国将军府又来信劝我回京了?”
刘虎应声捧出一个匣子,犹豫着说:“何止呢,夏大人和老将军都各自来信了,夏大人还送了不少细绢花,言语间对大人关切依旧……”
穆檀眉不理这些,“他们提到我娘嫁妆的下落了?”
“那,那倒是没有……”刘虎低下头。
穆檀眉神色淡淡,“照旧收着吧,等哪日他们想通了,愿意跟我提一提时,再拿给我看。”
“奴婢知道。”
她等了一日,果然成了空等,穆檀眉明白时候到了,就换了衣裳,亲自爬上梯子跨坐在墙头。
“要出发了?”
白喑披着外衣坐在院中,一打眼看见高处的小姑娘,面上的神色跟着松动了。
穆檀眉颔首,狐疑地往天上看,今日天色有些阴,那里被浓云密布,什么也看不见。
“你在赏月?”
白喑笑了,站起来靠近她,“我睡不着,出来透口气。”
穆檀眉立刻表示理解,“这我知道,失眠嘛,很痛苦的,不过没想到你是这么有心事的人。”
白喑失笑,“我在门外等你。”
“嗯。”她答应着,想要爬回去,又不放心地叮咛一声,“你别穿得太好看,容易招贼啊,简单一些,简单一些。”
这点两人早有过商议,为避免行头冗杂,他们二人决定轻装同车,白喑本也没什么下人,白妈妈自然是要被留下看家的。
乘着夜色,他们出了青州城。
季知州果真是个体恤民心的好官,忧民所忧,为民所想,是以临近乡试这一二月的功夫,他放宽了宵禁的范畴,就是为了便于赶考的考子出入。
穆檀眉靠在车里眯觉,半天却睡不着,总感觉车厢对面有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她忍无可忍地睁开眼,不悦道:“你们怎么不睡觉?”
伏月眼睛不自然地一眨,起身钻了出去,“大人,奴,奴婢不困,去陪刘虎兄妹俩赶车!”
大人板着的脸,外强中干地变为了无奈,“你呢!”
白喑装模作样地掩唇打了个呵欠,犯懒道:“听说季稳元是岭南西道人?”
提起他,穆檀眉半是羡慕,半是同情,“是啊,他说他们那里竞争不大,虽然取录的名额也少,可他努力了这些年,想来是能沾上便宜,运气好还能混个解元当当,就是路途太远了些,他不得不比旁人早了两月启程。”
白喑看她说得笑颜灵动,心想一年相处下来,观季稳元此人,确实称得上是个独一无二的朋友。
“近朱者赤,没想到他也学会自谦了。”
穆檀眉就一副追忆脸,想了想当初刚认识他时,季稳元不管不顾地堵住她找事的样子,有些乐不可支。
心想可不嘛,他那种嘴硬心软的人,多半会面上逞强,说凭他的学识在哪都不惧,半夜回家抱着被子懊悔,怎么就要他来沾光。
白喑不着痕迹地看着她的笑,心里有些憾然升起的不自在,不必提别人,就连穆檀眉自己,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身量抽长了不少,因已年近十四,整个人就有了些女子模样,比从前更白,脸也出落地更好。
只不过那双黑白分明,微微上挑的眼睛,还是和往常一样叫人看不透。
白喑常常怀疑,穆檀眉到底是个什么心性,才能拥有这样一双悲喜皆不惊的眼睛。
“怎么了?”对面的人敏锐地问。
白喑耳尖微红,若无其事地躺下,“困了,睡觉。”
穆檀眉一阵语竭,她被他们搅得睡不着,对方反而来了困意,她不想摸黑损了眼睛,无奈跟着和衣靠了靠,闭目养神。
济州府对他们来说,不算陌生地方。
当初穆檀眉回乡考秀才时,曾经途径此地,对济州府的庄重繁华印象很深。
谁知这次故地重游,倒觉出一丝变化。
刘书驾着马车,摇摇晃晃进了城。
未经主街,穆檀眉已经敏感地发现人群中,儒生打扮的男子越发多了起来。
想来都是各地进府城赶考的秀才。
刘虎见一人已经鬓发皆白,小声惊呼道:“大人,那位老先生,难道也是来考试的?”
穆檀眉不觉新奇,“科考之路,本就一关难过一关,在海右省这等文气鼎盛的大省,参考者更是多得不知几何,而历来录用之人,却凤毛麟角,不过百之二三罢了。”
“居然这么难,难怪这老秀才考了一辈子。”刘书也跟着感慨,“依小的说,这科举考试,不仅是考学识,还得看人运气如何,不然他都学了一辈子,也不至于屡试不第了。”
“何止?”白喑笑呵呵地一展折扇,“乡试连考三场,每场三日,下场其间是要在贡院里生活的,大多数人都难以适应这种狭窄磨人的陌生环境,因此往往会生病,哪届乡试不都有几个身子弱的,病倒在号房里?”
穆檀眉很赞同,“所以乡试更像是全方位的考试,不仅学识运气,体魄正是关键一环。”
白喑轻飘飘道:“还有心态。”
穆檀眉装作没听到,“不过也有不合情理之处,历来都有病重之人,终止考试后无法出贡院,及时寻医就诊,而活活病死在里面的事。”
她轻叹一声,“往前面数,赶上地动这种天灾,又或遭遇失火时,也不得提前解封贡院,放人生路。”
伏月吓得捂住嘴,“那不是连同管考的官员在内,都要被殉在里面……”
刘虎面色古怪地说:“世人还嘲笑商人重利轻义,奉行富贵险中求的宗旨,在奴婢看来,这些士人学者比他们还要疯狂些。”
伏月轻咳一声,不让她妄言,刘书赶了一路车,总算通过拥挤的人流,抵达了位于济州府东南隅的贡院。
因是省府所在,眼前的贡院规模,远非穆檀眉昔日见过的其他考院可以比拟。
她静静看了一会,心里竟是澎拜难言。
白喑跟着下了马车,站在她身边也是感慨,“人人都知海右文风盛,不仅圣人大儒辈出,普通百姓也将读书奉为最上等,今日观其贡院,我才能领会一二。”
穆檀眉苦笑,“只不过竞争之激烈,恐怕也要远远超出你我的想象了。”
来此地看位置的人数众多,每逢有人路过,见到穆檀眉一行人,多是自动默认白喑才是科考的正主,反倒误打误撞的没引起什么波澜。
“走吧,看过就罢,待的久了被这种焦虑的氛围所感染,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穆檀眉深以为然,她心态虽好,可毕竟是初出茅庐,不敢托大。
刘书便赶了马车,掉头往城中最繁华之处去。
“大人,咱们是先去落脚,还是先去寻些好馆子解馋呀?”刘虎馋得连声咽口水,一路来声音明显地谁也忽视不了。
穆檀眉实在不忍心拒绝她,总觉得不然自己太没人性,她犹豫一瞬,指指路边耸立的酒楼。
“就这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