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顶云对外言谈讲究一个滴水不漏,自然是不骄不躁的拱手笑道:“多谢施公公了,其实是陛下爱戴子民,本官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
“大人还不知道吧?”施公公笑脸一收,略凑近了压低声音解释,“大人如今春风得意,可却不知圣上因为这次的灾情,发了好大的脾气。”
陆顶云讶然,“这是何故?”
施公公眼神隐晦地朝后一瞥,因嫌堂中人多没有言语,陆顶云忙点点头,将众人遣散,而后犹豫着将穆檀眉留了下来,让她帮着守门。
“请公公赐教。”他作揖道。
施公公再三推脱不得,便虚坐了上座叹气道:“前日陛下收到九边一位知县的密报,这才知道此次雪难竟是半数天灾,半数**!那密报是使了手法,秘密夹藏在岁贡的狐皮里,被得了赏赐的皇后发现,这才传到了御前的。”
他唏嘘道:“就因为户部几个官员的怠惰因循,违误了赈灾要事,害得九边上千百姓被活活饿死,实在是造孽啊!”
话里那个举报内情的知县,自然是指张启洲了。
陆顶云眼皮一跳,庆幸自己当断则断给了粮食,不然若被皇上知道他既知情,却还袖手旁观,岂会不秋后算账?
“陛下震怒,命刑部连夜彻查相关人员,这两日朝中人心惶惶,许多人受了牵连,户部尚书赵钧赵大人因御下不严,被贬为了正三品太常寺卿,罚俸一年,就连内阁谢大学士也因答错了话,外放到九边将功折罪去了!”
陛下果真用了雷霆手段!
屋内两人闻言俱是心中巨震,赵钧并非主责,却被连贬两级,从实权尚书沦退去了主管祭祀事宜的太常寺,虽说“国之大事,在戎与祀”,可赵钧甲子之年耽延此职,怕是难以更进一步了。
况且还有那位受了无妄之灾的谢阁老,怄怒之下自会将这笔账记在陆顶云身上了……
穆檀眉不禁同情的动了动嘴角,也不知道陆大人此刻是为升迁高兴,还是因树敌而惴惴了。
“这,这如何是好啊。”陆顶云两手交握,惶惶不安的勉强笑道:“公公天子近臣,得此提点本官已是受用不尽了。”
施公公卖了好,便不赘言,只宽慰了心神不宁的陆顶云两句,由穆檀眉代为送至城门外。
两人算是旧时,相隔数月不见,自然好一阵寒暄。
“小穆大人,别来无恙啊。”施公公笑道。
穆檀眉见他眼底眉梢比上次还松快些,明白应是有好消息要透给自己,就更凑近了身子盈盈道谢。
两人虽坐在马车里,可为防隔墙有耳,还是尽量压低了嗓子说话。
“前几日越国公为着请封世子一事进京面圣了,听闻陛下已经应允,这几日册封的旨意就要下达,越国公还说家里人口简单,他夫妻二人年岁日益大了,精力不比年轻人,是以中馈乏人,想求陛下慢慢帮着选一位精明能干的世子妃,日后好帮衬着世子支撑门楣。”施公公慢条斯理道。
穆檀眉翘首听着,胸口嘭嘭直跳,暗念越国公这么急着挑选孙媳妇,自己的年纪却还小,甭管陛下怎么千挑万选,总归选不到她头上!
况且皇帝之前撮合她与越国公世子,是为了打消她科举出仕的念头,如今尘埃落定,更是顾不上她了。
果真是一桩好消息!
穆檀眉喜上眉梢,将袖中的钱袋子取下,全数压给了施公公,笑着恭贺,“那想来过不了多久,京中就要新添一件大喜事了!”
施公公见牙不见眼收起沉甸甸的钱袋,他虽不图这点子打赏,可看穆檀眉果然上道,心里平添几分满意,跟聪明人说话省心又得好。
殊不知穆檀眉此时与他是一般想法。
京中有人好办事,她得想办法跟施公公打通关系,日后但凡有个风吹草动,能及时帮她通风报信才叫好。
翻过了年,转眼就到了二月跟前,穆檀眉需打理行李,预备回乡考童生试了。
早在两旬前,她就跟州衙交接报备了全部手续,然后邀请陆晚娇过府用了一顿送别饭,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出府过夜,一番新鲜过后,姊妹两个彻夜畅谈,陆晚娇甚至醉了酒。
穆檀眉叮咛好家中琐事,想到自己此一去,如果万事顺利便数月都不能回来,到底放下踌躇,给隐居的司延槿去了封信说明。
大献凡外放官员,皆不准回乡任官,像是陆顶云的祖籍便是在浙海省衢州府龙游县。
穆檀眉虽在陆府养了十一年,可她如今另立门户,自该遵从原本的户籍所在了。
巧的是穆家祖籍就在海右省,离青州府仅有四百里路程,是以她亲自收拾好包袱,在吕妈妈一再的坚持下,带着刘牛刘虎兄妹两个一齐踏上了回乡之路。
主仆三个为图稳当,没有选择自驾府中的马车,而是跟着一队去省城接货的商队出发了,就这么走走停停三日,总算快要抵达她素未谋面的故乡——
乾封府治地奉符县。
奉符县毗邻海右省的省城济州府,是她们此行的必经之地,穆檀眉撩开车帘,外面恰逢夕阳,满城的花天锦地,车马骈阗,都披了熠熠的霞光。
负责赶车的小兄妹时不时发出压抑的惊叹声,穆檀眉也不比她们强上许多,她穿来的这半年,整日被拘束在知州府的一亩三分地里,还是后来领了官职,才有机会领略青州府的风光。
青州富庶,可到底不及省城热闹,穆檀眉仰头看着城门上气势如虹的济州二字,心中感触良多。
等验完商队路引,城卫放车队过关进了城,就到分别之时了。
今日天色已晚,省城条件也较奉符县更方便些,穆檀眉便不打算继续赶路,让刘牛寻了家干净敞亮的客栈住下。
大献风气保守,可近些年来民间多有女子在外谋生,不过像穆檀眉这种才十二三岁的姑娘,仍是凤毛麟角。
掌柜见她一身好气度,身后又跟着两个家仆,一边暗暗猜测这又是哪家的小姐外出行走,一边堆起笑脸迎上前。
“姑娘是要住店?”
穆檀眉伸出两根手指,点头笑道:“劳驾准备两间客房。”
“诶诶!”掌柜的一溜烟想去安排,忽而被身后的小姑娘又叫住。
穆檀眉盯着他领口露出的内衬,若有所思道:“还有件事要劳烦掌柜的准备,我来济州之前,早听过贵府特有的布料济州白的盛名,不瞒你说,我府上长辈就好些天南地北的好材料,所以想让掌柜的帮忙寻一匹最上等的来,不知方不方便?”
她说着,刘虎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对方,“这是采买钱,余下的就留给掌柜的做辛苦钱了。”
富家小姐出手果然阔绰,那梨花白又不真是什么贵料,哪里用的了这些?
难怪今早起来窗外喜鹊呱呱叫!掌柜的赶忙双手接过银子,开怀地亲自办差事去了。
另有小二将几人领到客房,刘虎到穆家这几个月,可谓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性子勤快脑子又活,手中的活计做得特别好。
一进了屋,三下两除二铺好了床铺,又想上前帮大人宽衣,被穆檀眉拦住了。
“这次出门赶考,我只当处处是历练,你就别再拿我当主子伺候了,咱们自给自足才好。”
一向以照顾好大人为己任的刘虎不太高兴,“可出门之前,陆小姐还有伏月姐姐都特意嘱咐了,不准奴婢跟着大人胡闹!”
穆檀眉砸吧嘴,心想该怎么跟她解释,自力更生不叫胡闹,可见刘虎振振有词的小模样,只得哑然上了床。
不等主仆两个熄灯,门外掌柜的已然买好料子回来交差了。
金钱开道的效率果然高,穆檀眉精神一振,披衣翻身起来,就着明晃晃的烛火,研究起那块梨花白来。
松针细脚,素白暗纹,和那日司延槿给她传信时用的材料,果真一般无二!
穆檀眉心里有了底,暗暗寻思一番,冥冥中总觉得此行说不得便能破局了。
这么一想,穆檀眉便睡了一个极好的觉,次日主仆上路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因得了她的吩咐,刘牛并未一起上路,而是留在济州府开始追查起卢荆的踪迹,司延槿行事皆有思量,他既冒险将线索传达给她,想来卢荆的事非一人之力可以把握……
出了济州城,复行数十里,视野里忽地平地拔起了一座直插云霄的高峰,两侧群山又恍如云缭雾绕,穆檀眉远远望去,高山仰止。
主仆朝着山赶去,果不其然见到了奉符县的城楼。
穆檀眉取出身份路引,接受盘问,她本想照例编个回乡探亲的由头,谁知那年轻城卫假捋一把须,摇了摇头。
“姑娘一身文气,又是赶在县试前夕进城,想必……”
穆檀眉讶然,心想难道她的光荣事迹这么快就传到奉符来了?不仅知道她的身份,还猜到是来赶考?
那年轻城卫却大喘气道:“想必是得知了本次监考之一的儒学署孙教谕,将在山脚下的岳宗书院宣讲,来凑热闹听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