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自己不舍得的,不止这一件事情,还体现在吃食上。
地下城的食物都来源于梧伤人捕捉的一些蛇虫鼠蚁,其中蛇鼠算是肉多肥硕的。
而黎火熏呢,总会花上好几十个白石子在他们那里,给黎攸买上最好最肥的野鼠,满目慈爱地看着她吃完。
然后,她这个骨瘦如柴的父亲,便会拿出他自己捉的蚁类和半腐的虫子吃起来。
黎攸登时愧意上头,她轻声埋怨黎火熏道:“我分明吃不完那些,爹爹大可以和我一起吃,或是爹干脆就不要买这么贵的东西。”
这时的黎火熏就会说:“你知道爹爹为何要给你取名为‘攸’么,是因为你的存在攸关大多梧伤族人的生死。”
“你,就是这地下城的神女,是唯一不怕太阳的人,你要带领整个城的人走向地表,就像现在的地表人曾经经历过的那样。所以,若是想报答父亲,做好你的神女就行了。”
这话自黎攸有记忆以来便听了无数遍,耳朵好似都起了茧。
父亲告诉她说,现在的地表人,因为千年前十日高悬的缘故,曾经也和他们梧伤人一样生活在地下。直至那些地下城诞生了数位神明,神们让自己的子民不再惧怕太阳,带着他们走上了大地,建起了漂亮的房子,不用再忍受被独目虫寄生的蚀骨痛意。
是的,梧伤人惧怕太阳。
黎攸曾经亲眼看到过几个梧伤人自洞口接触到阳光,仅手臂一伸一缩的片刻,那几人被太阳晒到的地方便溃烂流血,格外可怖。也曾有一垂髫贪玩,于正午时分跑到洞口处的玩耍,待到他的家人找去时,那顽童早已化为了一地冒着丝丝缕缕的烧焦烟气的碳化骸骨。
同时,父亲还带她看了不少被独目虫寄生的梧伤城人,那些人身上面部挨挨挤挤地生着一只又一只黑色竖瞳的虫子,无数只密密麻麻的眼睛紧紧盯着黎攸转动着,而后便是一个跟着一个地眨眼。
而那被寄生之人,瘦成了一根干瘪的柴火棍儿,同时他的整个身体被那些独目虫压得连翻身都很困难。见此场景,幼年黎攸顿觉自己身上也经万虫爬过并扎下根系,登时便吐了个昏天黑地,最后似是要将胆汁都呕了出来。而城中这般人类,更是数不胜数。
独目虫和梧伤族一样,梧伤人会被太阳灼伤,而独目虫见光萎蔫脱落。
这是黎火熏拿绳子拴住被独目虫寄生的老鼠做实验得出的结果,几乎所有梧伤人都看到了——那只原本被独目虫寄生满背的小耗子,在太阳下走过一遭后,背部变得光溜溜的样子。
黎火熏轻拍女儿的背脊,为她递了白布巾,道:“所以,黎攸忍心看到梧伤族人受到如此苦楚吗?”
幼年黎攸面色苍白,抚了抚因作呕而落下的生理性眼泪,摇了摇头。
黎火熏接着引导道:“所以黎攸作为被选中的神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幼年黎攸眸光坚定,开口时声音也少了稚嫩:“让梧伤族人不再惧怕太阳,并带领他们走上地表生活!”
这时的黎火熏露出了慈父的笑意,道:“对,这便是你作为神女的职责!”
不过,那时的梧伤人还不知道她这个神女的存在。
直到黎攸满了六岁,第一次在阳光明媚的时候从洞口爬出,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她的神女身份才真正在梧伤城中被公开。
自那以后,她的世界变了,梧伤人的世界也变了。
她的世界之所以改变,是因为她第一次看到了这般多的色彩。天空湛蓝悠远,火红的太阳将远处的山脉镀上了一层金色,碧绿的草叶上缀着晶莹的露珠,就连坚硬的石地也显出了一派沉稳的棕黄。
五彩缤纷,绚丽夺目。
是的,她后来才知道,梧伤人长着一双赤红的眸子,虽然这眼睛可以夜视,但却只能看到黑白两种颜色。
而黎攸呢,左目赤红,右目漆黑;左目夜视观黑白,右目识光赏七彩。
以前住在黑漆漆的地下城,黎攸一直以为自己右眼是瞎的,可她甫一来到地表世界,见到光亮,才知自己这眼睛非但不是瞎的,还能看到如此瑰丽多彩的世界。
梧伤地下城人们的世界之所以变了,是因为他们有了神明,有了在地表生活,摆脱独目虫寄生的希望,同时大批梧伤人开始在夜晚去到地表,猎些野兔,或更为肥硕的野鼠。
黎攸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日,她安然无恙地回到地下城后,梧伤人便惶恐地对她又敬又拜,搞得她分外不适应。
不过,她这位神明自爆也有许多的好处。
一来呢,就是她的父亲黎火熏不用再做那又脏又累收黄泥坛的活儿了。而且,那时正逢梧伤地下城戊村村长的选举,作为神明的父亲,黎火熏自然而然地坐上了那个位置。不仅如此,就连夜晚打猎小队带回来的许多野兔什么的,也全都以极为便宜的价格卖给了黎火熏,有的甚至直接双手奉上。
不过,始终不变的是,即使食物这般充盈,黎火熏依旧不舍得多吃一口,而是将一切最好的全都留给黎攸。黎攸人小,这般多的食物自是消耗不完,她经常喊黎火熏一起吃,可黎火熏偏不,偏生说这些都是给她留着吃的。留着留着,这些野兔野鼠便腐坏生了蛆虫,待到此时,黎火熏才会叹上一句真是可惜了,而后默默将其吃掉。
黎攸虽然不解,但当时也只觉父爱伟大,好物全都紧着自己,自己竟是舍不得触碰一丝一毫。同时,她心中的愧疚之意也一整个满溢了出来,要做好神女,不让父亲失望的想法更甚了……
小黎攸神女身份曝光后的那一天,黎火熏忽然让她抱着一把绯剑,坐于地下城洞口旁边的土地上,白天黑夜具不可归,饭食都是夜里父亲给她送。
其他的梧伤人来问,父亲便对他们说,女儿这是在修行,这是神女的修行。
就这样,黎攸坐了整整七日。直到七日后的一个夜晚,自远处来了一位身穿莹白色衣衫,上绣百合花暗纹的女子。
那是一个地表人。
黎攸用自己那只可夜视的红眼睛,隔着老远的距离,便看到那人神色激动,可等到那人凑得近了,看到自己和自己手里的剑时,她怔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种怎样的表情呢,大失所望,疑惑不解,怒发冲天……
这还是黎攸第一次见地表人。
她眉毛细长,薄唇微落,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清冷之感。
虽然这个地表人的情绪不怎么对,可她身上却是暖融融的,满溢着温暖的阳光气,还稍稍带了些草木花朵的甜香,和梧伤地下城阴森腐朽的气息全然不同。不知为何,黎攸一下便被这种独特的气息所吸引。
见那人靠近,父亲也爬上了地表。
他们二人背着黎攸交流了一阵,那地表人女子就来牵她的手。
父亲黎火熏说,此去你便跟着这位地表人师父修行,待到修行归来有了能力,便可拯救梧伤地下城的人了。
黎攸似懂非懂地点头,任那地表人将她牵走了,在路上,那地表人说了她的名字,她叫莹缟羽。
从那日后,黎攸便开始跟着莹缟羽,跟她上了旭晟山,拜她为师,跟她学习剑法。
师父莹缟羽和父亲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她告诉黎攸,要带着所有地下城的人走出地表,这样众人便均可得救。
可师父没像父亲一样,说上一大堆的原因和道理。
不过看着师父悲怆而又坚定的神色,黎攸依旧坚定地点头,并将拯救梧伤人当做自己此生唯一的追求。
*
时间转眼时间便过去了八年,黎攸不知不觉中已然十四岁,他的父亲黎火熏在这几年中一步步当上了梧伤地下城城主,而莹缟羽也年近三十了。
初夏时节,艳阳高照。
旭晟山,缟羽别院。
莹缟羽着一袭百合暗纹白衫,自屋内踱步到院中,看着蹲在地上摆弄着花花草草的仝浅栗,细眉一挑,淡声道:“黎攸呢?”
仝浅栗和黎攸一样,也是莹缟羽所收的徒弟。
幼年仝浅栗原本和父亲相依为命,可十五年前的行尸入侵,他父亲的腹腔被那暴走的行尸掏了个干净,自此他也变得痴傻。一次莹缟羽到绘鸢城中,刚巧碰到口流涎水,正被大孩子们欺负的仝浅栗,登时动了恻隐之心,将其带回了旭晟山。
后来,莹缟羽找人治好了仝浅栗的痴症,将他收做了徒弟,因为救命和治病之恩,仝浅栗对莹缟羽极为尊敬。
但因为黎攸的底子差到了极致,需要更多的指导,莹缟羽总是会对黎攸倾注更多的关注。
久而久之,仝浅栗便对黎攸生出了不满之情,同时他也会经常将这份不满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来。就比如现在:
仝浅栗一手将灵力灌入一棵银针般粗细的桂花苗,那小苗霎时间疯长了起来,直至长成了一棵碗口粗的树,而那树上也遍开着点点黄澄澄的桂花,花香顿时充斥了整个小院。
仝浅栗面露嫌恶道:“不知道,定是又跑去哪里偷懒了罢。哪有人每次在太阳底下练会功就不行了,我看她啊多半是装的。”末了,他立马喜笑颜开,像是邀宠般,指着那桂子树对莹缟羽道:“不说那个了,师父,您看这桂花香不香?”
桂花树一般分布在南方,而绘鸢城偏北,一般情况下是看不到此树的。
但是,对于仝浅栗说,种子,根系,枝茎,亦或是花朵,只要有这些之中的任意一个,那他便能在顷刻间让师父莹缟羽这间小院开满世界各地的奇花异草。
莹缟羽面色仍是冷着的,她道:“都说了让你多种些止血草,或是研制些驱阴气怨气的灵药。你倒好,又将灵力浪费在这玩乐上了。”
仝浅栗眸子立刻黯淡了,嘟嘟囔囔道:“我只是想看到师父高兴,我想看师父笑,师父从来都没有笑过……”
可莹缟羽只顾着脚步匆匆地往院外走,根本就没有听到少年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