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之下,露出里正的面孔。白日里温和有礼的老人,此刻眉眼多了阴鸷。
白楝心头一惊。刚刚古怪的香气……恐怕里正在晚饭里请他们吃的血燕就是一种药,和这阵香混在一起引发了效用。
她没吃,可淮因吃了两份!
里正拎起淮因的脖颈,很是不屑地看着。红色的蛊虫钻入淮因的皮肤后,顺着血管爬到了脖颈处,聚集成几个圆点,似一朵血花。
“你当傀儡师没有前途,便代替她做我下一个骨傀吧。”
说罢,伸出五指,毒蛇在上盘旋,将血液涂抹在他指尖,逐渐染上紫黑色。
危急关头,白楝也不怕里正看出端倪了,在角落使劲挣脱傀儡线。只是没想到淮因人看着半死不活,傀儡线还能坚韧如银。
就在里正要将手伸进淮因的伤口时,灵府中遽然爆开剧烈的声响,震耳欲聋!当他缓过神来时,竟发现自己被震得松开了手,淮因逃了。
淮因不是已经被傀儡捅穿内脏了吗,为什么还能施展出如此强劲的术法!
他茫然环顾四周,却见不起眼的角落里,桐玉微笑着爬起来,摇了摇手中的唢呐。
“九皋玄门秘笈,大音希声,你可曾领教过吗?”
白楝眼前一亮,想起了书中的功法。
桐玉是有那么一招,除了她自己,旁人都听不到声音的“大音”。只可惜是残卷,后面的谱子是桐玉自己续上的。
正巧的是,此秘笈力量随念力波动而增强,原本五音不全的桐玉用这招反而事半功倍。
九皋玄门的术法至清无双,能清心定神,是以,里正的“血燕”反倒不起效用。
可没料到的是,原本断了头的傀儡窜到桐玉身侧,用血喷了唢呐一身。术法因为邪物的血而被迫终止,颤抖着落出几个刺耳的音节。
里正冷笑:“小丫头片子,你还远远挑不起大梁。还是让你爹再苟延残喘几年吧!”
他闭目吟咒,四周的灯笼落下一只又一只朱红的蛊虫,朝她们爬来。看来是念及镇清符阵已碎,里正终于亮出了所有底牌。
若是阵法还在,这些蛊虫起码死伤一半。
淮因不知何时来到白楝身侧,为她解开哑穴,却不解傀儡线。白楝直勾勾看着他腹腔的裂伤,淮因却跟没事儿人似的。
“快找师兄帮你疗伤啊?”
淮因轻轻摇头,将白楝一推,交给了桐玉。
随即,沈纵如离开阵眼,换淮因守阵。原先收拢到一半的符阵这下彻底归于原点。
里正飞身上檐,操控蛊虫向他们爬去。他紧盯对方的动静,看清了只是换个人守阵后,不由得大笑。
“镇清符阵,我早在昨夜就领教过!这等干净的术法能有多少威力?你们想单凭这个擒拿我,妄想——”
忽然,他察觉到了诡异之处。符阵并没有重新展开,反而是身后几道诡谲的风掠过,像在试探他的变化。
很快,从远处层层叠叠铺开丝线,绕阵而来,里正是丝线的中心。
里正心头大骇!
这丝线如蛛线,收天罗地网,分明是殿主禁令之术,寻常傀儡师不得修炼,哪怕嗜血如他,也不敢斗胆染指。
此等邪术,赶尽杀绝,没有造化只会自食其果。
他一咬牙,只得把蛊虫召唤过来,让蛊虫和丝线相互争斗,好脱身离开。
不曾想,蛛网仿佛是蛊虫天生的克星,他能听见蛊虫一只一只被绞杀。
而淮因坐守阵外,波澜不惊,血花染得衣衫鲜红。他衣袖中落出的傀儡线,正恰似毒蜘蛛蛰伏的肢节。
里正腿上已经裹上锋利的丝线,他慌忙令毒蛇咬断身侧的傀儡线,已经来不及管自己的傀儡和蛊虫了。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逃!
丝线缠绕,收紧。淮因站起身,一步一步踏线走来,好似夺命的鬼魅,更像绞杀猎物的蜘蛛。
里正此时方才惊觉,眼前之人竟和殿主有三分相似。他此时有些头晕目眩、神志不清,脱口问出:“你,难道认识南荣殿主……”
淮因闻言,操纵丝线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疑虑一瞬,脑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然而淮因并不为此手下留情,用最后一根线封住了里正的身体,裹成了一个茧。
不会化蝶的茧,冰冷的造物。
蛊虫都被缠进了茧中,而那只母傀也倒地不起。桐玉大喜过望,激动拍起白楝的肩膀:“白楝,你看我们赢了!”
白楝嘶了一声:“怎么赢的?”
凶手怎么是里正?淮因怎么开的挂?自己不是被怀疑吗,现在又洗白了?
桐玉以为弄疼了她,轻揉白楝的手腕和天灵盖,略带歉意:“我们若不演这一出,不能让此人放松警惕。只是怕你知道以后出现纰漏,才没预先知会你。”
白楝这下懂了。原来淮因说来当诱饵,是她来啊!
但淮因现在不是受了伤么,那么大一个血洞……难道这也是演出来的?
“我们并没有吃血燕,但淮因为了迷惑对方,实打实吃了。又为着知己知彼,让傀儡刺穿他腹部,用血肉去感受蛊虫的毒性。”
桐玉解释完,落下一声叹息,赶到淮因身侧。沈纵如也同步前来,与桐玉一并为淮因疗伤。
白楝在不远处静静看着淮因。
她好像比想象中还不了解他。
书中并没有详写淮因的心路,重笔着墨于桐玉和沈纵如的配合,原文少了白楝,也没有这一出瞒天过海。
回想这几日的异常,白楝越发清楚了来龙去脉。从她去找淮因开始,里正就已在暗中跟踪她们,淮因故意假装误会她,暴露缺点让伺机而动的里正出手,从而瓮中捉鳖。
而里正提前埋伏,把蛊虫下在灯笼里,不曾想淮因黄雀在后,他的不敌只是计划中的一环。
手腕的傀儡线散开,白楝怔了好一会,才想起去看淮因的伤势。
流血过多,灵力散尽,淮因体力不支而晕厥。师兄妹这边能做的已经做完,剩下的只能靠淮因自愈。
沈纵如给淮因包扎好伤口,不知是责怪还是惋惜:“这么重的伤。”
知道师兄的意思是怪淮因不和她们商量,桐玉无奈:“兴许他怕我们也演不好?看白楝过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生怕她抓错了傀儡。”
她复又转头笑道:“还要多亏你。淮因把这样重要的环节交给你,想必也是相当看重你。”
白楝牵强一笑。
淮因并不是看重她,而是把她当做他的傀儡,只有傀儡会如此听话……但淮因何尝不是把他自己也当成了一枚棋子。
正是这样偏执而无所顾忌的无情者,着手毁天灭地时才叫人忌惮。
巷舍里传来犬只呜呜哀嚎,浓重夜色泼熄了残存的灯火。寒冬夜有干冷微燥、辗转反侧的气味。
眼下天还未亮,不好打搅白大娘给安排屋子。一行人带着淮因、茧子和母傀回里正宅邸上。
沈纵如不想碰淮因,更不想桐玉碰淮因,于是请白楝帮忙扶着,他用符咒贴在淮因身上,帮她搬运。桐玉搬母傀,他去搬看着干净的茧子。
白楝对沈师兄这种独特的洁癖感到无可奈何。
扣下铜环,守夜人没有动静。料想“里正”也对下人做了手脚,她们便从淮因撬开的偏门进去。
果不其然,守夜人睡得正熟,在他身侧放着一盏浓茶。
四处察看以后,关澜等人不在原屋,沈纵如在宅院里寻找,以防后患,桐玉则是看守茧子。白楝本想睡下,但看样子她必须守着淮因的病体了。
淮因睡着时很安静,像朵合拢花瓣的睡莲。一旁的烛花垂泪,滴成一个状似莲叶的小圆。
人没死,白楝心定下来,终于有空闲去质问系统。
【你为什么一开始就在装死?】
见白楝这么生气,系统心惊胆战地冒出来:【我这不是怕宿主又嫌我多嘴嘛。】
其实它是想让淮因英雄救美促进感情,但它显然忽略了人设问题。和淮因一起,只有被设计的,没有被救的份儿。
【能把任务放一边,先考虑考虑你宿主的生命安危吗?我要是死了,你的任务也完不成。】白楝说。
【淮因他本来就对你没有杀意的嘛……警告也没用。】
【你不知道这是精神伤害吗?他故意隐瞒计划,让我被误会,实际上是不信任我。感情是相互的,我以后也不会相信他。】
这是事实,系统无话可说,只能小心翼翼讨好白楝:【宿主别生气了,我给你看一些额外奖励怎么样?】
白楝睁开眼皮。她守着淮因,正好无聊得要睡着了。
【什么东西?】
系统:【稍等,是回忆片段,帮助宿主了解反派的幼年。这是原作里没有详写的。】
白楝迟疑片刻,同意了。她闭上眼睛,进入梦境般的记忆中。
这里山峦迭起,大抵是九皋玄门建立的地方——无偌山。尚值春季,惠风和畅。
几个修士在外逗弄枝头的鹦鹉,但鹦鹉只是沉默不言。便有人怪道:“怎么这鹦哥不会说话,是不是改剪剪它的舌头?”
鹦鹉展翅高飞,另一个修士用术法把它定住,扯到手心,捏紧鹦鹉的脖颈,慢条斯理笑道:“它主人就是个哑巴,哑巴怎么会教鸟说话?”
其他人一阵哄笑,有人提醒:“你小声些,别叫他听见了。”
“他每日只晓得守在崖洞刻木头人,连鹦鹉跑了都没发现。你还指望他听见我们说话?”
小鸟并不理睬他们,拼命扑扇翅膀,可惜没用。
“真羡慕他,藏书阁的傀儡秘笈就跟为他准备似的。宗门里就他一个傀儡师,长老真以为自己捡到宝了?他是个怪胎,连自己从哪来,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只有南荣仙府的人才修习这样诡异阴毒的术法。真不知道观妄长老是不是忘了宗主和南荣家的世仇,竟让自己的徒生修傀儡术……”
“指不定,他就是南荣家的人……”说这话的修士被其他人一看,气焰猛缩,“我也就是猜猜,他来得蹊跷,又成了观妄长老唯一的亲传,来历指定不小。”
有人附和:“别说来历,就说现在的风光。长老如此器重他,宗主又不甚看重师姐,万一今后宗主之位落到他……”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那人话被打断,不忿反驳:“你没看见他手上的无患子念珠串吗?那就是长老给他求来的。连桐玉师姐都没有的珍稀宝贝……”
“我倒想看看,是不是古书里说的无患子神树……”
“不如我们趁他不在崖洞,偷偷去看看?”
“但这鹦鹉可讨厌,一接近就会大声叫唤。”
几个修士对望一眼,目光落在鹦鹉身上。小鸟猛地啄了修士一口,他疼得松手,鹦鹉便飞走了。
“该死的鸟!”
“没事吧?这鸟嘴可真尖!”
“哼,跟它主人一个德行,装得乖巧。迟早我要……”说话之人愤愤然拂袖,和一众人离开此处。
白楝的目光随鹦鹉飞远,即将回到淮因居住的崖洞,脚下一蹬,却从梦中惊醒,一头磕在床边。
案上的烛火摇曳两下,平稳下来。
白楝揉着脑袋抬眸,发觉淮因已醒。他倚坐在窗边作画,灯光昏暗,窗外临近破晓。
曙光透窗照来,她看见,他皓白的腕上果真有串漆黑的念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