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妙芸挂好衣裳回头,顾循已经面向她,双手打开,慵懒地搭在浴池壁上。
一双锐利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自己,微藏暗光,像是捕猎的狼在算计距离。
李妙芸还记得小时候他总是笨笨的,傻傻的,跟在自己身后跑来跑去,和如今这副运筹帷幄的精明样子太不一样了。
她不理会顾循的目光,随意在一旁的藤椅上躺下,双脚搁在踏板上,一晃一晃的。
顾循开口,“你就是这么服侍我的?”
李妙芸坐直起来,问他,“你之前沐浴都不需要丫鬟服侍,我当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顾循顿了顿,招手,“给我松松肩膀。”
李妙芸眨了眨眼睛,心下虽不情愿,但还是得老老实实过去,坐在浴池边上,将手搭在顾循的肩膀上。
顾循习武多年,李妙芸哪里能够捏得动他?
她的手只能在顾循的肩膀上随意滑动,像幼儿把玩器具一样,又似羽毛轻轻拂过,引人颤动。
顾循忽然捉住她的手,扭过身子来,撩起一片水花,“你存心懈怠,故意搞这些小把戏……”
李妙芸眉头一聚,想要抽回手来,“我又捏不动,你就是刁难我,我现在是你的丫鬟了,你存心为难我!”
顾循失笑,“李妙芸,你这倒打一耙的样子,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还说我呢?以前你总是被习武的师傅骂,哪次不是我仗义执言,让你少受点苦。”
顾循幼时习武,襄王请来的都是当世高手,脾气一个赛一个的古怪严厉,将顾循练得苦哈哈,李妙芸每日总要过来王府一趟,和师傅们胡搅蛮缠一会儿,解救被罚蹲马步顶砖头的顾循片刻。
“是,是,我还得谢谢你。”顾循想起往事,嘴角荡出一抹笑容。
“那你可不要恩将仇报,存心让我去干脏活累活。”李妙芸趁机说,她是想留在这条船上,但不是真心要当粗使丫鬟。
顾循没说话,只是捏着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手掌内,细细地摸过每一寸肌肤,又将他的手指伸进李妙芸的虎口中,摩挲着。
李妙芸忽感呼吸不顺,他还裸着身子,泡在浴池里,自己坐在池子边和他说这么久的话,要是有哪个丫鬟推门进来,定认定他们两个郎情妾意,暗通款曲。
“你、你洗完便起来吧!我在屏风外等你。”李妙芸撑着他的肩膀站起来,原想抽出手离开,却被他紧紧攥住。
“且等等。”顾循的声音有点闷,胸膛起伏,脖子上红了一片,似乎在克制些什么。
李妙芸担心起来,蹲下来,凑在他脸前,“你病了吗?还是泡久了身上觉得不好?”
顾循笑了,看着近在咫尺的李妙芸,忍不住拢着她的脖子,用额头碰了碰她的脸颊,声音沙哑,“很快就好了,晨起便会如此,何况今日还有你在……”
李妙芸听得一头雾水,复站了起来,“你要是每日晨起都会这样,还是寻个大夫看看吧……”
说话间,她摸着自己的脸颊,道:“以后不许你随意亲我了,也不许捏我的手。不然我们就绝交!”
李妙芸丢下话就离开了,留下身后的顾循无奈地低头笑。
浴池的水随着动作波澜起伏,少许时间后,已经冷的水不再清澈,带了淡淡的颜色。
李妙芸坐在屏风后等,听着里面水哗啦的声音,闭上眼睛养神。
这时有人轻敲浴房的门,静秋探头进来,看见坐在椅子上睡觉的李妙芸,有些惊讶,小声问道:“李姑娘,李姑娘,世子还未沐浴完吗?”
李妙芸打着瞌睡被惊醒,有些迷糊,“静秋,你来了,顾循他、他大概还在沐浴。”
静秋便笑道:“晨起沐浴不宜太久,还请李姑娘前去提醒一番。”
“好。”李妙芸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清醒一点,便往屏风后去。
结果一个不留神,撞在了正走出来的顾循身上。
“撞疼了吗?”顾循扶着她。
李妙芸捂住脑袋,心中腹诽,这个人应该是铁锻造成的,不仅肩膀硬,胸膛也硬。
顾循见她不说话,便有些着急,要来掰她的手,“你磕着了,很疼吧?叫我好好看看。”
“可疼了。”李妙芸确实不疼,却硬要在他面前做样子。
静秋见状,忙道:“我去提药箱过来。”
顾循扶着李妙芸坐下,摸着她磕到的额头,“刚才磕得不重,我倒不觉得疼。芸儿莫着急,或许过会儿就好了。”
李妙芸耍着心眼,却见他满眼关切,心中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顺着他的话头,“是,可能过会儿就好了。”
静秋送来了磕伤的药油,李妙芸觉得大题小做,就以药油的味道不喜欢拒绝了,但顾循却放心不下。
“跟我来,我要时刻看着你才好。”
李妙芸在顾循背后朝静秋嘟起嘴,顾循叫她过去,肯定要使唤她,她不喜欢伺候人。
静秋却喜气洋洋地笑,“姑娘有请。”
李妙芸随顾循一路走,四处都是雕梁画栋,描金涂翠,时不时有身着整齐的下人恭敬地向顾循行礼,有些年纪小的还会好奇地看向李妙芸。
船上尚且如此,何况襄王府?
李妙芸心头想,脚步慢了下来。
顾循察觉到,停下脚步,向她伸手。
李妙芸摇头,“世子且先走,我自会跟上。”
顾循见她不肯,便也罢了。
不知穿过多少道门,转到了一间开阔的屋子前,隔着窗户望去,只见当中放着一张大案,案子后悬着一张偌大的地形图,两侧的架子堆满了书籍和折子。
李妙芸知道这是顾循的书房,稍稍顿足,“我便不进去,世子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唤我。”
顾循侧身让她,给她掀起帘子,“你先前磕着了,叫我如何放心?”
李妙芸拗不过他,在屋子中无所事事地坐着。
这里应当到处都是机密,瓜田李下,她不好随意走动,只能撑着头,盯着顾循认真批阅文书的侧脸。
她发现顾循认真起来的样子,倒有几分像从前。
正发呆时,顾循抬眼看向她,“你很无趣?”
李妙芸不想他给自己派活,忙摇摇头。
这时候外头响起成鱼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世子,这里有江南地界的瓜果,可要品尝一二?”
顾循本不想,但发现李妙芸的眼神颇有几分兴趣,于是改口道:“送进来。”
成鱼躬身进来,指挥几个丫鬟送进来两大盘瓜果,将一旁的桌案挤得满满当当。
李妙芸看到成鱼有几分欣喜,和他挤挤眼睛,成鱼朝她行礼,却不敢说笑,恭敬地带人退出去。
“他们都很怕你。”李妙芸边说边走向那果盘。
秋日瓜果挂枝,送来的也分外齐全,橙子、红橘、桃子……
“咦?江南还有产葡萄?”李妙芸惊讶地端起其中一盘紫色葡萄,上下打量。
顾循道:“大概是江南的富贵人也喜食葡萄,故而商贾从西境引来种。”
李妙芸揪了一颗,剥皮放进口,只觉得甘甜多汁,于是抱着盘子坐回原先的位置。
顾循又埋头一会儿,忽而抬头看向李妙芸,开口,“味道如何?”
李妙芸正捏着一颗葡萄,闻言道:“恰到好处的甜,汁水也多,适合泡酒。”
顾循挑眉一笑,“那可以给我尝一颗吗?”
李妙芸愣了愣,才想起自己本来是来伺候他的。
她把果盘端到顾循面前,“世子请尝。”
顾循却不动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手里的葡萄。
李妙芸顶着他的目光,只好开始剥开葡萄。
手指沾上紫色,托着带着丝丝青色的果肉,抵在顾循的嘴唇。
“吃啊。”李妙芸见顾循看着她,却不张口,忍不住道,“我都喂到你的嘴边了,难道还要我含着送到你口中吗?”
顾循刚想说声好,却怕妙芸不高兴,只是说声“不敢”,就着她的手吃下了葡萄,果然甘甜,心也变得甜滋滋了。
李妙芸看着他满足地笑,也不由笑,“看在你小时候给我剥那么多次葡萄的份上,我再给你剥一颗。”
但不巧的是,外头通报,“世子,盛大人、肖将军一并来了。”
李妙芸起身,“我不好留在这里。”
顾循不解,“为何?”
“此处是你的书房,要是被他们瞧见我在这里,怕是要说我来路不明,不该把我放进来。”
顾循忍不住笑,“这里又不是陛下的御书房,哪来这么多忌讳?你坐着吧,他们能管到我的头上吗?”
说话间,盛渊和肖岐已经探身进来,二人看见李妙芸,先是齐齐一愣,肖岐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
盛渊乐呵呵地朝顾循拱手,又朝李妙芸笑道:“姑娘便是李公之女了?二十年前曾在京中见过李公一面,翩翩公子气节傲然,今见姑娘,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听见他夸父亲,李妙芸欣喜地朝他行礼。
寒暄过后,盛渊递上来手书,“世子,这是本月王府老太妃的生辰寿礼单子,各路人马贺寿的礼全在这里,请世子过目。”
顾循翻了几页,说了几家,叫送还回去,大致是王府不太喜欢的人家。
他忽然看到一行,抬头看向肖岐,“肖家的礼未免送得过重了,虽然说是祖母的生辰,又何必将自家珍藏的孤本珍宝送来?祖母整日和父亲一同看戏班子看戏,大概也不爱那些文绉绉的。”
肖岐忙拱手,“王府不差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肖家便孝敬了孤本,给老太妃添点别致的也是好的。”
顾循拿着指节敲了敲桌案,笑道:“你们肖家本来就是老太妃的娘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讲究这些?这几本又是掏了谁的箱底子,快还回去吧,不然得压在王府的库房里生灰了。”
肖岐好像初学话的婴儿一样,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个时候,一个温柔动听的女声响起,“阿循,别怪岐儿,这是我孝敬老太妃的。”
李妙芸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穿绯色衣裙的姑娘翩跹而来,她不如姜令亦那么光芒耀人,但形容举止独有一份温和端庄。
“盈姐?”顾循看向肖岐,“你姐姐来船上,怎么不和我说?”
肖盈笑推了肖岐一把,和顾循笑道:“别说他了,他也不知道呢!是老太妃派我来的,老人家过生日见不到你,心里想着你,但又出不了远门,便使我这个小辈来见见你。”
顾循失笑,“老太妃真是越老越小孩了,让盈姐专门跑这一趟。”
“老太妃开心便好,我倒无妨。路上风景甚美,我们女儿家出门少,这一趟还是托了阿循的福!”肖盈说罢就要命人抬东西进来。
顾循却唤人,“肖岐,先在花厅招待从王府来的人,东西也放那就好。”
他朝肖盈说,“这里是书房,恐怕不方便,忌讳多,请盈姐在花厅暂歇。”
肖盈自然答应,随着自家弟弟离开了。
盛渊捋着胡子,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笑眯眯道:“船上还真是热闹,刚去了一个,又来了一个。”
李妙芸听到这话,忍不住笑,被顾循看了一眼。
盛渊拱手道:“在下便不打扰了,赶来攀附王府的人甚多,各出奇招,世子还得甄别一二才好。在下也会命人暗中盯着,如有不妥便来报。”
顾循点点头,待到盛渊离开,屋子又恢复了安静。
顾循和她解释道:“刚才那位是肖家的大小姐,也是肖岐的姐姐,名盈,年方十八。肖家原本在外,这几年才调动回京。”
李妙芸又剥了一颗葡萄放自己嘴里,或许是吃太多了,只觉得腻味。
“原来如此,我在帝京时没和她见过,刚才就觉得脸生……原来肖岐真是老太太的娘家人,我原本以为只是恰好同姓,算起来也是你的远方表弟了。”
“老太太常接娘家的孩子到王府住,我看肖岐身手不错,就收在麾下。”
“是吗?那肖盈也应当和你同处过好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