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青阳江平稳地行驶了十日,就汇入北上帝京的运河。
运河人工开凿,和天然而成的青阳城相比,水势似乎更柔和一些,风暴就挑在众人最不警惕的时候降临了。
李妙芸清晰地记得那是在船驶入运河的数十日后,那日晨起,天边就阴沉沉的,闷雷作响,船舱里暗如深夜。
翁婆婆烧了热水端进来,掀开帘子时风扫进来,翠娥小声叫一声,缩进妙芸的怀抱中,“婆婆,好大的风!”
“是啊。”翁婆婆拧湿了布巾递过来,“江上的天气变幻莫测。不过二位莫担心,眼下快到金陵渡口了,老子预备将船摇过去,避过这阵风雨。”
但没等船入金陵,风就从江上来,像一个蓄满十足力气的利刃,迎面砍向船头高高扬起的桅杆。
只听轰一声,木制的巨大桅杆砸在船板上,李妙芸迅速搁下手中的粥碗,探身出船舱。
只见黑云翻滚,大江咆哮,狂风如暴怒的狮子,席卷过江面,带起万丈高楼般的巨浪。江中一艘艘船,如小儿的玩具一般,被浪涛耍弄在掌心。
天地皆成墨色,宛如地狱鬼神降临。
李妙芸顾不上狂风,艰难地扶着船体,挪至船头,帮着翁老船夫升起备用的帆船。
老船夫满是沧桑的脸上依旧是豁达的笑容,“姑娘,风大好鼓帆,只要竖起帆来,我们就能得救了!”
可是滔滔江水中,李妙芸望不到岸。
她顶着风大声问:“老船家,这里离渡口应该还远吧。我们能在船翻之前及时赶到吗?”
“姑娘瞧那边!”
李妙芸循声望去,只见远处有一艘巨船,噢,不能只说一艘,是数s十艘巨船,首尾相连,帆樯如云,上平如衡,下侧如刃,连成一条驾驭风浪的巨龙,在奔腾的江水中驰骋自如。
“那不是寻常商贾有的船……”李妙芸喃喃道,“是官船?”
“对——!”老船夫终于伸起来新的帆,兴奋地说:“我们朝着官船的方向去,我们就能获救了!”
但在行进的途中,忽然一道迅猛的闪电劈空而来,随后暴雨浇注,已经被波浪袭击过的船板承受不住水,出现了断裂的迹象。
船舱里开始渗入水了,整辆船都在缓慢下沉。
老船夫抖擞起浑身的力气,哪怕是船一头高一头低,他也能让船始终朝那艘规模宏大的官船进发。
疾风骤雨间,李妙芸扶着船板,身子顺着船只倾斜的方向往下一滑。
“姑娘!姐姐!你要干什么?小心!”翠娥和翁婆婆站在还未泡水的船头,惊叫。
李妙芸掏出随身携带的短匕,此匕削铁如泥,木制的船板也不在话下,她从已经浸水的一头搁下两块木板,抛掷在水中。
她的预判是对的,一瞬间,江面风高浪急,随着一叠又一叠的巨浪袭来,这艘仅容四人的船只被彻底打趴下。
一入水,四周不复喧嚣,万籁俱寂,漆黑一片,叫人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李妙芸凭着在青阳城十年练出来的水性,游向船头的方向,她一把拉住翠娥的衣领,好在翠娥人也会晕过去,还能配合她的动作,两个可怜的人这才浮出了水面。
被李妙芸割下的船板恰好漂浮在她们面前,二人爬上去,趴在上面,扭头寻找翁老夫妇。
恰好看见翁老夫妇也趴在另一块船板上,急切地寻找着她们。
二老在水中多年,早就通识水性,只是担心二位姑娘的安危,如今看她们平安,方松了一口气。
“姑娘,我们得救了!”翁老婆婆大声喊道,指了指官船的方向,果真有一条小船从官船的方向往这边飞速驶来。
“太好了……咳咳……我们得救了……咳咳”翠娥被呛了水,仍喜出望外地叫着。
李妙芸的心中却百味杂陈,因为她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官船上的旗帜。
黑色,画着犀利的鹰首,以及清晰醒目的“顾”。
叽叽喳喳的船舱里,全挤满了被风暴卷翻船的行客。
“都别吵了,安静!”一个着轻便黑色甲衣的兵士敲着锣鼓叱喝。
船舱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世子贤德,不仅将人救回来,东西都给你们捞回来了。”
众人忙起身拜谢,直把顾循当作天神下凡呼拜。
“但你们要记住,这艘船是官船,是兵船,不容闲杂人等久留。船马上要到金陵,之后还要到苏州、扬州,此三处都是富贵之地,渡口人来人往,繁盛热闹,诸位需得拣一处下船,另搭乘其余船只。世子会为每人添置钱粮,供诸位度过此难关。”
合情合理,宽厚慷慨,多么仁慈贤德的世子!
兵士走后,人人大声赞美他,“世子殿下在北境征战多年,屡获胜战,抵御外敌,扩我国土,见其武德;如今又是这么珍爱百姓、体恤平民,可见其文德,百年之后继位襄王,定是一位贤王。老天老天,你真是长眼了,给我朝赐下这么一位贤王……”
翁老船夫伸手在面前的火炉烤火,听着大伙的话,呵呵笑起来,转头去看李妙芸的表情。
那个姑娘缩在角落里,火光映在她淡雅清丽的脸上,听着这些溢美之词,眉眼中不由流露出笑意。
午夜,翠娥忽然就不对劲了。
李妙芸从睡梦中惊醒,听见一旁的翠娥痛苦地呻吟,她慌忙坐起来,拿着已经烘干后的毯子盖在翠娥的身上。
“好翠儿,你怎么了?哪里不适?”李妙芸担心地去摸她的额头,掌下滚烫一片,心头咚咚咚地跳起来。
在一旁和衣而眠的翁老夫妇本就少眠,听到动静也都起身了。
“这是怎么了?”
“翠儿先前落水了,怕是要得风寒了。”
“啊……”翁老婆婆大吃一惊,心疼地抚向翠娥的额头,“这是要人命的病,这小姑娘今年还不到十五吧。”
翁老船夫已经披上衣服起身,到船舱外去,和巡逻的兵士乞求些姜汤热水。
但无论是温暖的被褥、炙热的火炉、还是辣口的姜汤,都无法让翠娥彻底退烧。
她总是时好时坏,白日里好端端的,和李妙芸有说有笑,夜里却突然烧起来,全身火热,面目发红,口中念念有词,将李妙芸吓得浑身冰凉。
“姑娘,”夜里半梦半醒间,翠娥卧在李妙芸的怀中,烧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唤她。
翁老夫妇已经疲倦地歇息了,只有李妙芸还在不眠不休地擦拭她的手脚,如愚公移山一般,企图让她的身子不再滚烫。
“嗯,我在,你醒了,口渴不渴?”
翠娥已经烧得快神志不清,仿佛已经见到了死去的那些魂灵,忽然眼神变得清明,如回光返照,“姑娘,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李妙芸道:“我们的母亲从小一起长大,是无话不说的主仆俩。你的母亲是我的乳娘,我们是喝同一个人的奶长大的,我就是我的亲人,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姐妹,我当然对你好。”
翠娥闻言露出了微笑,呆呆傻傻的样子,抬起手去碰李妙芸的鼻子,“翠儿也爱姐姐,翠儿这辈子都在姐姐的庇佑下,从帝京到青阳,没有受过一丝委屈。我虽然是一个丫鬟,但从来没有做过半分粗活。在青阳城时,家中艰难,姐姐宁可自己吃不饱,也要省下钱买医书哄我开心……我要记住姐姐的脸,黄泉路上不喝孟婆汤,等着姐姐……”
“翠儿,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李妙芸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你不要胡说,这是一桩小病而已,你可以挺过去的!不要吓唬我,明日不给你糖吃了……”
翠娥眯着眼睛摇头,“我看过很多医书,少年人因风寒夭折者不计其数,治风寒虽有灵丹妙药,也格外难得。”
“什么灵丹妙药,你和姐姐说好不好?!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给你弄来!”李妙芸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急迫地询问她。
翠娥似乎要睡过去了,听见李妙芸的恳求,就算她艰难,她也一定会满足李妙芸的请求。
于是她开始背医书,口齿不清:“北境严寒…风寒易发……所幸有一奇方,以北境特有各色花草晒干入药……丸成小小一粒,热水煎服……药到病除,为‘四逆丸’……”
翁老夫妇醒来,接替李妙芸照看翠娥。
“姑娘睡吧,天快亮了,你一夜没睡了。”翁老婆婆担忧地看着脸色苍白的李妙芸。
李妙芸却问:“婆婆,我现在美吗?”
翁老婆婆微愣,立刻点头,“姑娘甚美,姑娘虽是荆钗布裙,愈发美得动人。”
有一句是“人要俏,需带孝”,眼前身着白衣孝服的姑娘,比春日里的玉兰花还要惹人怜惜,宛若银河仙子一样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想要拥她入怀。
“请二老替我照看翠娥。我去为翠娥寻药。”李妙芸拜谢过二位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起身离开船舱。
此时正是日出,红彤彤的太阳高悬天际,官船徐徐驶入金陵渡口,兵士都欢呼起来,到了金陵渡口后,便可暂时歇息了。
李妙芸随意拦下一位兵士,将手中的一张银票塞给她,“这位壮士,劳烦你传讯给成鱼大人,和他说李妙芸想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