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显扬举手投足懒懒散散。
遇上刚认识不久、不怎么了解他的人,大抵都会觉得他看上去滑头滑脑的不靠谱,又沾染了一身纨绔不正经的陋习。
比起沈棠舟至少面上礼数周到的一行人,不知道刺眼了多少。
崔小师弟便是这样看的。
崔小师弟奈何不了身份德高望重,然则行为直接粗率的赤华真人。但他却实在不能忍受只比自己瞅着大两三岁,同样毛没长齐的方显扬在两位师兄尸体面前胡诌。
“不是晖河瑞露酒,你道又是什么?”
崔小师弟只当他在胡搅蛮缠,轻轻啐了一口,气呼呼又道:“这瑞露酒是我们途径晖河时,元师兄吩咐我,我亲自去打的。一两酒一两金,两位师兄生前最爱喝的,就是这晖河瑞露。只拿鼻子嗅嗅就敢乱说,我看你真是关公喝酒、不怕脸红。”
居然敢在她面前高谈阔论“酒”字,这两个小兔崽子怕是活腻了。
赤华真人回身朝方崔二人怒目而视。
闻息月泛着泪意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师尊能不能不要阻拦方接下来要说的话。
赤华真人动摇了。她自鼻腔冷哼一声,转过脸去。看在闻息月的面子上,她装作充耳不闻,重新验看起尸身。
“知道一两酒一两金,还不错,”方显扬也不恼,他蹲在赤华真人旁,蹙着鼻尖,想从尸身的味道中寻找到一二端倪。他收起来吊儿郎当的样子,神态已然不同,只语气还是带了些熟悉的轻佻味道,“那你又是否知道,这瑞露酒用的什么水,又需得由什么样的人蒸酒,摇动酒浆?”
“我……水……”
崔小师弟被说得绕了过去,等拎回神时,他直眉瞪眼道:“我只是一个买酒的,为何必须要知道酒的酿造过程?你偏要在两位师兄的尸身前为难我,鼓唇弄舌拨弄是非吗?”
“他没有。”
“他没有。”
江恩桃与陆茂之几乎同时应声而出。
江恩桃视线刚对上陆茂之,还没看清对方眼中是何神态,便条件反射倏地跳开了。
不久前才经历表白失败,还被对方莫名嘲讽了一顿,骄傲如她,尚还需要点时间消化。这突如其来的“默契”,江恩桃并不怎么想要。
又是被拒绝,又是查看尸体。这一晚骤生的变故让她颇为头疼。她只丢过去一个“算了,还是你说吧”的眼神。
崔小师弟不知,他只是抛出一个问题呛方。为何方没答,却被陆江这两人抢着答了。看上去,这二人都很维护他。
他更不懂,只是简短一句话的空间,陆江这两人还能暗送秋波眉来眼去地发挥,到底又是为何。
一想到两位师兄籍籍惨死,还要受这些人指指点点,最初的惊慌恐惧消失了一大半,崔小师弟的心里重新窝了一团火。
“他没有拨弄是非,这话又怎么说?难不成,你们要告诉我,这瑞露酒的秘方就搁在他家里,他从小泡着瑞露酒长大的?”
陆茂之抿了抿唇角,答道:“差不多。”
面容平平的老实样修士,闻言脸色一变。
“差不多?”崔小师弟想了想,不可置信地看向沈棠舟,想从他相对信任的人那儿得到一个最接近真实的答案。
沈棠舟道:“崔小师弟,你可知晖河方氏?方师弟,便是来自晖河。这晖河的酒坊,都是他家的产业。我们在场的,应该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晖河瑞露酒。”
沈棠舟顿了顿,继续说:“既然他觉得瑞露有问题,那应当便是真的。你打酒之时,莫非被人骗了?”
崔小师弟默然半晌,方才接受这个他一直看不顺眼的悬峰门外门弟子方显扬的“方”,竟然是晖河方氏的“方”。
“我,我不知道。可,我们之前一直去的那家打酒。”
方显扬直起身,开口道:“不,你们喝的确是如假包换的瑞露酒。瑞露清澈透明,只取辰时晖河上游泉水,皆由未满十八岁的妙龄女子一滴一滴摇动酒浆,酒香甘爽味长。请将不如激将,我激你们多说话,刚刚已经闻到了你呼吸间的瑞露味。”
方显扬又指向两具尸体,“但你的两位师兄就不一样了,他们喝的不是瑞露,而是跟瑞露初初闻着相似的裂酒。”
崔小师弟愕然道:“裂酒?”
方显扬道:“这裂酒,就算在晖河,也一样是禁酒。只因它饮之能迷人心智,让人短瞬之间癫狂,心焦如火,沸热近水。但人一旦碰到水,便会肝胆俱裂。那才是真正痛苦的开始。我也只在幼时无意中抿过一次裂酒,昏迷了数天,用了不少灵药才吊回了命。”
赤华真人道:“这二人内里的确裂了,不是剑伤或者符伤所致。”
这样一来,天河门庞黎二人的死因,便也说得通了。
这时,很多人先先后后赶到了。
看到再明显不过同门相残的戏码,大家纷纷惊呼了一口气。
面容平平的修士指向崔小师弟,一脸愤然,“崔小师弟,两位师兄平日待你不薄,你怎会狠心如此?若是没有方师弟在,今日我们莫不是都要被你诓了去?”
众人指责的眼光齐刷刷投向崔小师弟。
崔小师弟发着急,面红颈赤。
“我,元师兄,真的不是我。我真的不知道酒怎么回事。我不可能害两位师兄。”
“真是人不可貌相。”
“小小年纪,如此心狠手辣卑鄙无耻。”
“装得道貌岸然,现在都不肯悔过抵罪。”
指指点点的人声如浪,淹没了崔小师弟的头顶。
姓元的修士轻轻往后一退,腰间一个绶囊跟着晃动了下。
水池又是一阵鱼跃。
江恩桃如梦初觉,突然明白过来什么,“等等,元师弟是吧?”
面容平平的修士转过脸来,略略失神,“怎么了,江师姐?”
众人视线齐齐投向江恩桃。
江恩桃凝着他腰间绶囊,“这个绶囊很漂亮,这料子我还从未见过。元师弟,你能摘下来给我看看,让我长长见识么?”
众人顿口无言,一片失望神色。
还以为什么要紧事呢。两具尸体摆在这儿本就怪瘆人的,江恩桃居然还要在尸体面前撩拨风月,连这般姿色的男修也不放过。
真缺德。
元修士微微一怔,手一顿,继而攥着腰间绶囊,“江师姐,绶囊是心仪之人所赠,不过是寻常布料,实在不大方便。”
江恩桃眯了眯眼,用最平常的语气道:“哦,那你心仪之人还挺大方,她是不是把照胆剑也装在绶囊里,一起打包送你了?”
元修士脸色一变,苦笑道:“江师姐莫开这样的玩笑。”
江恩桃瞥了他一眼,感慨道:“那个黎师弟照胆剑不离手,照胆冰心,白日比试才让我们开了开眼。我对照胆,可是印象颇深,实在难以忘怀。按元师弟你自己初初说的,他们是酒后去演武台练剑与符箓。既如此,照胆剑现在又在哪儿呢?我瞅来瞅去,你的其他师兄弟一身素得紧,也只有你这绶囊,藏照胆最为合适。”
众人一阵震骇。
对啊,大家都关注尸体跟死因去了。完全忽视了照胆剑的存在。
剑呢?莫不是真在这绶囊中?
元修士双眉微微一皱,神色变得凝肃,“不瞒江师姐,你猜得不错,我这绶囊里的确装了照胆剑。”
崔小师弟惊诧道:“元师兄,你……”
元修士眼波中充满了痛苦,“两位师兄突然丧命,我担心混乱中其他人会对照胆剑心存不轨,所以提前把照胆剑收了起来,打算和两位师兄尸身一起带回天河门,交由师门妥善处理。”
一波三折。
众人觉得元修士说的,也颇有几分道理,放下戒心,纷纷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江恩桃同样假装露出恍然神色,不经意间她又转了话题问起,“元师弟,你说过,是你先发现了尸体,再去叫的你同门师兄弟,是这样吧?”
元修士略一迟疑,道了一声“是”。
江恩桃看了他一眼,“发现尸体的样子,你能当着大家的面,再细说一遍么?”
元修士脸沉了下来,但还是故意撑起镇定,“雨下大了,担心两位师兄,我就来演武台附近寻他们。最后,我在水池中发现了……”
“两段飘在水上浮木一样的尸体。然后你把尸体拖了出来,又去找的你同门师兄弟,”江恩桃截住他的话,“对吧?”
元修士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就奇怪了。”江恩桃叹了一口气,指向水池,“这池子里有不少漩涡,加上暴雨,更为复杂。听你们说的,现在距离你们喝酒结束也不过一个时辰。两位天河门的师兄,最早也不过死了半个时辰。就算胃里都是酒,再怎么算,两位师兄也不可能在死后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浮在水面吧?”
众人头发听得都要竖起来了。
江恩桃定定看着元修士,“他们尸体沉在水池底下,因此才积了不少泥沙。暴雨倾盆,今日天黑得又彻底些。你是怎么准确无误找到他们尸体,又为何要撒谎他们尸体是浮在水面的呢?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除非,你一早就知道,他们怎么死的,他们又死在了哪儿。”
元修士不说话,脸色一下变得极其难看。
江恩桃继续道:“你故意当着你们同宗师兄弟的面让崔小师弟去打酒,所以即使有人发现酒有问题,只会怀疑崔小师弟,也怀疑不到你的头上;你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悲痛之余又冷静妥当,照常理大家都会对你产生信任。但你的心情似乎转变得太突然了,演技并不那么流畅;照胆剑的说辞,你也提前想好了,便自以为毫无破绽。可巧合太多,你当真以为大家不会疑心到你身上?”
崔小师弟脑子发嗡,如遭雷击。“你,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两位师兄是被元师兄害死的?!”
方显扬站起身,搭了句腔,“还不算太笨,就是这个意思。”
他指着元修士腰间绶囊,摸了摸下巴,“这个绶囊上的香气,想来就是为了掩盖他身上残存的裂酒味。只可惜,你遇到的人是我。 ”
局势陡然变化,众人觑着眼睛,乱纷纷地哗开了。
“怎么会,这个人瞧着挺老实的啊。”
“远抛近埋,他要害他两师兄,干嘛要选在悬峰门这样的地方,真当十位峰主是瞎的吗?”
“既然害了人,为何又要这么快地赶着让人来找尸体?这胆子也太肥了吧。”
“是很冒险,但如果成功了,这件事也就彻底翻篇了。”江恩桃又叹了一声,“即使他被人发现把柄,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现在这样。但这两个他想杀的人,已经死了。他最大的目的,早达到了。”
元修士轻笑两声,目露出狠厉来,“他们想要在悬峰门展露头角,我偏就要让他们死在悬峰门,让天下修士都看到他不堪的死状。”
江恩桃语气一滞,“难道你是为了黎的照胆剑杀人?”
“那不是他的剑。”
元修士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他抚着绶囊,颤抖不止,“照胆剑,本就是师尊传给我姐姐的。是他们两个嚣张跋扈惯了,认为我姐姐没有资格获得照胆,一起图谋害死了我姐姐。后来,黎又逼得师尊把剑传给了他。”
崔小师弟大惊失色,“袁师姐是元师兄你的姐姐?可他们不是说,袁师姐是自己酗酒后染病去世的吗?”
元修士一字一顿,恨声道:“我姐姐从来滴酒不沾。他们轻薄了她,还逼她喝了毒酒。”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黎庞二人下手刁钻歹毒,他们今日比试时不少人已经见识过,对于他们的死,虽然有点同情,但从心里说来并不算多。现在又加上这桩事,众人心中更加鄙薄,甚至有人腹诽骂了一句“活该”。
只有崔小师弟,猛然抬起下巴,拼命连连摇头,他接受不了这一切,“不,不可能。两位师兄待我那么好,他们不是坏人!他们绝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陆茂之淡淡道:“他们对你好,你便理所当然站在自己角度,认为他们是好人。一叶障目,看不见他们对别人是如何。这是你自己的狭隘。”
江恩桃愣了一下,她很少听到陆茂之如此正儿八经地同人讲道理。偶尔说说,听着还挺唬人的。
沈棠舟拧眉道:“元师弟,崔小师弟,此事牵涉甚广。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得把你们亲自带回天河门。你们可有意见?”
“等等。”陆茂之上前几步,慢条斯理捻着两句尸体头上一根极细的金线,“赤华真人,你真不好奇这两人真实身份,不打算把他们揭穿么?”
赤华真人厉声斥责道:“陆茂之,你想清楚了,这不是以你能力,便能蹚浑水的小事。”
“若我偏要蹚呢?”
陆茂之语气柔和坚定。他抽动金线,两具尸体上的脸皮啪嗒啪嗒地掉落。
在众人冒着冷气的惊呼声中,两具尸体从头到脚换了一副赤露皮色的陌生面容。
“他们是谁?!”
刚刚眼里还满填着巨大恨意的元修士身体一软,颓然栽倒在地。
怎么会,他辛辛苦苦布局杀的人,竟然不是黎跟庞?!
惶惶不安的沉寂中,晚到的陆鹤澄走上了前。
他指着两具尸体脖颈处裸露出的一个诡异如“锤”的图案。
“我师尊教过我,身上长这样记号的,是魔界的魔。”
血气混着腐朽的酒气不断蔓延。
昏暗中,大家提心吊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腿抖得跟筛子一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魔界的魔,居然混到悬峰门来参加演武大会?如果不是死了,都不会被人发现。那原来的黎庞又是什么时候遭这两魔换了身?害死天河门袁师姐的,到底是黎庞二人,还是眼前的魔?
陆茂之垂下眸,看着玉台上护花铃倒影在水池中的完整影子,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