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嫣没参加演武大会,但江恩桃知晓,对方修为分明远在自己之上。
虽还不完全清楚对方动机,但好歹有陆茂之暗中相助,加之有几分把握长风仙尊不久便会赶来,江恩桃提悬着的一颗紧张的心此时总算松落了些。
面上,江恩桃却还是做出识相配合的模样给文嫣看。“文嫣师姐,我没做什么啊。”
文嫣仍然不置可否,只一脸审视地凝着她。
江恩桃干脆停了下来,眉眼含着笑,“只是刚刚觉得有个地方似乎瞧着有点眼熟罢了。”
“眼熟?”文嫣眉头微皱,似是不大相信她说的话,语气冷漠中带点不耐烦,“你说的哪儿?”
“前面,那儿你看。”江恩桃探出个头,拨了拨流成一片的夜云,夜云向两边流淌,分出一层数掌宽的云缝。
她扒开云缝,视线扫向云缝撑大了的褶皱下方的地界,伸手遥遥一指,“文师姐,我想起来了。若我们往前再行段距离,不出半刻,便会到达你的故乡文丰城吧?”
“你如何知道?”
文嫣没料到她已经撞破,脸色变了一瞬,又想到什么,紧接着由青转白,“不对,你从未来过文丰,又怎会眼熟此地?”
嗯?
江恩桃想,她不过照搬陆茂之的话,哪里晓得这什么文丰城陆茂之去过,原身的江恩桃却没有去过。
该怎么解释?
她向陆茂之投去眼神。
符箓隐身的陆茂之,身形贴在曳影之上,神游千里的浮云此刻正松软地围绕着他四周,映着他的神色比往日更淡。
又是这副事不关己的熟悉样子。
江恩桃的期待瞬间被抽干。
“我知道了,是棠舟师兄告诉你的吧。长风仙尊不允许你下山。可没想到,连你没来过的地方,他也愿意一一同你耐心细讲。”文嫣似乎已经找到了答案,语气变得有些复杂的酸涩。
江恩桃顺势接下,“棠舟师兄的确同我提过。”
陆茂之眼神微暗,有一瞬失神。
文嫣又冷道:“文丰如今已是荒城。你满意了?”
满意?
江恩桃长叹一口气。
对方一来就兴师问罪。事实再次证明,看你不顺眼的人,就连你呼吸,她也觉得是错。
文嫣对她处处不顺眼,已然几近执拗。
刚这般想着,文嫣的声音再次响起,“去天河门还剩些时间。江恩桃,你既已认出来文丰,索性随我先去一趟城中。”
见江恩桃似有迟疑,顿了顿,文嫣又道:“放心,不会耽误你太久。”
“去文丰城倒是没什么,”江恩桃面色不改,“不过,文嫣师姐,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文嫣翻看她一眼,“什么?”
江恩桃摸摸鼻子,“从头到尾,赶时间的是你,不是我。”
对方脸僵了僵,“你……”
文嫣盯着她,眼中闪过复杂神思。她冷冷敛容,口中念念作词,云间蓦地卷起一阵风。
江恩桃也被风带到了地面。
等她再次揉了揉眼睛,她看到了一座破败的城。
薄纱的夜里,她走在城道中间。
踏足之处,毫无人声。远而望之,更无人迹。只有城道旁坍弃的惨白房屋,绿蔓随意缠绕,红蛛肆虐遍生。但也依稀可以窥见,曾经光彩照人的一二。
每一处折损的门窗,都像是一只残破失落的诡异眼睛,沉默久长地注视着她。
即将没过头顶的萋萋荒草中,江恩桃将曳影背于身后,提气轻身,心中一紧。“这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陆茂之眼神微顿,淡道:“沈棠舟没告诉你么?”
“嗯?棠舟师兄哪里跟我说过这些,那不是怕惹她怀疑,我前面才顺着胡乱承认么。”感觉到对方情绪似乎有一丝异常,江恩桃神情空了一瞬,却没细想其中干系。她转了个弯儿,“陆师弟,按你话的意思,莫非你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变成这样?”
“不,我并不清楚。”陆茂之摇头。他没有点出是正因为那封以沈棠舟之名寄给江恩桃的信,才让他开始调查文嫣与文烬的事。他只是说道:“我仅知道,大概是半年多前,文丰城一夜之间,变成了如此。”
“什么?又是半年多前?一夜之间?”
江恩桃眼底掠过疑惑。她有些昏沉沉地想,自己是半年多前莫名穿书到了这个纸片人世界,曲口镇的那些寄身于蜉蝣的“孩子”,也是半年多前变成了“傀儡”。这一切,究竟只是巧合,还是……
“如今的文丰城,你觉得如何?”沉默有时的文嫣忽然转过脸来。
她万千情绪,激荡心头,却又强制压抑住,只长叹一息,“文烬他,至死还不知道故乡已经成了这般……”
“文烬师弟他,其实……”
江恩桃本想安慰她,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她注意到,文嫣不知什么时候,褪去了悬峰山的淡青道袍,改换了一身跟她差不多的红衣。
只是这红衣,贴在她身上,谈不上艳丽出色,也称不上难看不适合,倒更像是脓血结成的一层薄痂。
“江恩桃,你是不是又要张口,说什么悬峰山只你一人能着红衣?”文嫣冷哼一声。她盯牢了江恩桃,方才江恩桃的目光落在自己红衣上,她自是没有忽略。
江恩桃怔了怔,赶紧摇头,刚想否认。登时却收到了陆茂之的传音。
“江师姐,你之前在悬峰门,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我……”
怎么连别人的衣服颜色也要干涉?江恩桃在脑海中嗔白了系统一眼。
看来,原身的江恩桃要么神经比老竹子还要粗,要么便是传言中的骄纵任性。难怪这个之前并不眼熟的文嫣,也要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就是不知,原身的江恩桃她到底曾经得罪了多少人。
“文嫣师姐,我不让你着红衣,你自己便不再坚持。回到文丰城,你换了红衣,却还是心有芥蒂。”江恩桃轻叹息道:“或许,我说过不少蠢话不假,但让你放弃心意,给你惹更多不痛快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闻言,陆茂之看着她,眼底微微波澜。
“你……”文嫣克制着骂她不要脸的冲动,她扭过头,咬紧牙关,冷然丢出一句,“坚持?说得好听。江恩桃,你能这么想,却不知,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好命。”
“好命?”
江恩桃一路听这句话,耳朵不说听出了茧,也至少多磨出了一层火花儿。她苦笑了一声,“有道是故土难离,文嫣师姐,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苦瓜。至于你说的好命,不知文嫣师姐是指我有长风仙尊?还是有沈棠舟大师兄?又或者是,我的出身?”
“表面看,我还真的什么都有。”江恩桃又笑了笑,直视着文嫣脸上的阴云,“与其拐弯抹角,文嫣师姐不妨直接告诉我,你究竟打算让好命的我,帮你做些什么。”
……
半刻钟后,江恩桃被带到一幅巨大的画轴前。
文嫣垂下眼睫,脸上的戾气还没完全消尽,“这幅画,是我瞒着文烬,让他画下的。你应当能看出,这上面,尚依附了几缕残魂。”
我能说,我其实看不出么?
江恩桃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画轴上几个神情稍微鲜活点儿,老少不一的人。她猜测道:“他们,是你的族人么?”
“你怎么知道?”
“出现在文丰城,又跟你差不多一样的表情……”
“什么表情?”
“苦大仇深。我只能往这方面猜了。”
“……”
文嫣眼里飘出几丝寒星,步步逼近,“江恩桃,既然你的血可以让小蝶走出来……”
“人死不能复生。”江恩桃思忖片刻,冷静道:“文嫣师姐,小蝶师姐的事尚有存疑之处,我想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可,若我只想让他们能够说话,哪怕就在这画轴之上呢?”文嫣嘴角笑意凝结,压抑已久的眼底酝酿着急切与渴望,她缓了缓,努力正色道:“棠舟师兄此前来文丰城调查,至今也没查出原因。我只是想让我的族人们告诉我答案。我想知道,文丰城为何为何一夕之间变成这样……”
“你,也不知道原因?”
江恩桃稍稍有些错愕。
看到文丰城现状,她心软和了些,改变心意,想帮文嫣不假。但小蝶抹了她的血,便能轻易走出画中,维持形态,这事本就吊诡。
她绝不可能再次冒险。
“我可以帮你。但你说的这样,不行。”江恩桃摇了摇头,她正想解释,她已放出风声,长风仙尊不久便会赶到。若是一来便看到她在取血,恐怕会对文嫣生了误会。而若那时同他商量,也许他们能找到几全其美的法子,查到文丰城一夜倾颓的秘密。
“果然又是惺惺作态。”
文嫣掐指一算,她的族人不似小蝶那样的修士,残魂本就更为羸弱。过了这个时辰,即使有她的血加持,也不一定能在画中恢复神智。
她心急如焚,神情一点一点变得阴郁。心念电转间,她运伞起势,化作一道锋利银光。
“那人只让我送你到天河门,索性并不知今日之事……”
银光掠过,却并不是杀气。
……
江恩桃拧身拔出曳影,顺时剑气横流。
“你等等!”
她的身后,一道剑符如寒星万点撒下,夜空亮如白昼。
……
“什么人在帮你?”
文嫣吃惊的同时,感觉到了吃力。她自觉境界远在江恩桃之上,以为取血势在必得。
但江恩桃的曳影,就像是活的一般,上下翻转,毫无破绽,轻轻松松躲过她伞剑强劲至极的一招一式。
比起演武大会之时,江恩桃她,似乎又进步了不少。
而那道剑符,透着一种天地间最为极致纯粹的凌冽。连沈棠舟,也不可能使得出。可那个人不在,要是连沈棠舟都使不出,又会是谁呢?
令她更为疑惑的是,比起江恩桃轻灵之极的主守次攻……
剑符的杀意,显然更盛。
江恩桃的劝阻,她这才听清。文嫣旋了一个剑花,再回头,紫竹骨伞已被她弃于地上。
那人总会知晓她今日所作所为,她认命了。
“江恩桃,你……”
噌的一声裂响。
文嫣的话没说完,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从身后贯穿于自己胸口的长剑。
剑尖缓缓弓起,流畅生光,美如幻缎。
这把剑太熟悉,毕竟,她曾无数日夜挑灯描摹,它跟它的主人。
“流光剑……”
倒地那一瞬,她的睫毛有点湿。她好像忽然明白了文烬死时那一刻的心情。她想的为他好,对他来说,便当真是好么?
眼角滑过一滴没有什么温度的泪。
疲惫,苦涩,无奈……
“是你啊,棠舟师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