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昏暗的山道上,藤蔓枝叶的轮廓逐渐显现如同张牙舞爪的兽,枝桠自道旁凌厉探出,阻挡着本就受黑暗影响的视线。叶清圆此时压根顾不得什么体面,碎发拂在鼻梁与脸颊上,抬手胡乱拨开。
山风呼啸,怪石嶙峋,急促的喘息与心跳在耳畔剧烈放大。
锋利的枝叶边缘割伤了手掌也不在乎,她只觉恼怒,连足步都尤其有劲,每一脚都仿佛要踩在谢尽芜的脸上。
他要本命珠,她取给他就是了,何必做得这样绝?竟不惜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开玩笑。可见此人是冷情冷心到了极点,除却自己的利益之外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叶清圆恨得咬牙切齿,敢情他这几日委屈在叶府就是为了寻找机会、布局设计,最后将所有人都困缚在他的圈套中。
连那双漂亮眼瞳中的浅淡笑意,此刻回想起来都是那样令人毛骨悚然。
他是本书的大反派,是挑断她筋脉、又将她囚禁虐杀的罪魁祸首。虽生得一副清冽俊美的好相貌,骨子里却是能把人命丢在秤上称的狠心冷漠。她真是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心思纯澈到愚蠢的地步,竟敢去做人性本善的春秋大梦。他笑得清透漂亮,好似人畜无害,自己就心大到敢对他卸下防备。
叶清圆浑身冒着寒意,仿佛被冰浸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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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火球溅开如浪,点燃了宅院中遍地的碎叶败枝。浓烈的烟尘缓缓散开之后,才现出滚倒在地满身尘土、形容狼狈的江氏修士。
“怎么回事?”
“快后撤!后撤!——”
阵法爆开的热浪一股股扑面而来,激起此起彼伏的痛苦哀嚎声。
碎裂毁坏的法器叮叮当当崩落在青石砖上,砸出串串火星,整座宅院烟雾弥漫,宛如下过一场裹挟着雾气的急雨。
叶肃踉跄着后退一步,拢在袖中的手指不住颤抖着。
他的锦衣袍角被炸开的烈火团击中,当即烧糊了一个洞,但此时情况危急,却也根本顾不上了。
抬起手抹了一把沾满灰的脸,他的目光凝定在夜空中即将消散的阵法灵力,满脸万念俱灰,仿佛看到雪山倾颓在眼前却无能为力。
旁边一名修士手臂被阵法冲击,鲜血染透了衣衫,颤声道:“怎么回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叶肃脸色苍白:“阵法……似乎被人动过手脚……”
“怎么会!这阵法一直都派人在盯着,不可能有问题!”
“障眼法。我们都被人骗了,”叶肃转过脸来,眼神中竟现出了一瞬茫然,“阵心早已被人毁掉了。”
那修士哑然失声。江氏看管了十几年的阵法在关键时刻出了岔子,若追究起来,他这条小命估计都要不保。
晚风中掺杂着烈火的热气,叶肃站在风口,却只觉浑身冷汗不住地往外冒。难以置信到极点,他反倒睁着一双眼笑出声来,“还有渡亡白氏那个半死人,这么久了,竟连拘魂铃都没有送来!没有阴魂,我怎么开阵!”
修士吓到不敢言语。
手指捏紧了袖口,叶肃放远目光巡视四周,方才的巨响余波依旧在脑海中回荡,他混沌地思索着:有能耐在江氏弟子眼皮子底下对法阵动手脚,此人的修为必是……
“爹爹!”
清脆却犹豫的一声呼唤,顿时拉回了叶肃的意识,同时,却叫他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叶清圆不知何时竟来到此处。
叶肃的眉宇间满是怒色,他用力闭了闭眼,压抑住脸上的烦躁,冷声道:“你怎么来这里了,多危险!快回家睡觉吧,我这就派人送你……”
说着一只手按住她肩膀,就要派人。
叶清圆摇头,连声音也染上了一丝颤抖,“爹爹,你们在此地设阵,真的是为了封印那只妖吗?”
叶肃的眼瞬时睁大了些,拉着她走到旁边,皱眉道,“你都听到什么了?”
叶清圆如实相告,“什么都听到了,包括爹爹与江氏合作设立这个阵法,还有爹爹派人拘魂祭阵,叫他们不得安宁的事……”
“胡闹!”叶肃面色陡然变了,待话说出口才觉得失态,深呼了一口气,勉力压抑住烦躁,“清圆,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现在赶紧回去,有什么话,待明日我再和你讲,行不行?”
叶清圆抿着唇,乌黑的眼珠中带着倔强,不肯低头。她看着眼前这个利欲熏心的便宜爹,声音尽力平静下来,“不论和江氏的交易是什么,爹爹,您看一眼这些受伤的修士,这一切值得吗?”
叶肃双手扶住她的肩,声线也染上了一丝怒意,“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江氏承诺过的,只要交易达成,他们会出手帮助我们重建点灵世家。我们叶氏的儿女,一身的天赋不可浪费,即便流落在此几百年又如何?血脉本源不可断,我们早晚都是要回归本家的!难道你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碌碌无为度过一生吗?”
点灵世家?
叶清圆微微睁大双眼。四大世家里唯一覆灭的点灵世家叶氏,竟是原身的本家?
难怪原身的书房中会出现那本满是符咒法诀的古书,也难怪原身从不认真修习符咒,却也两三笔就能画出稀有且威力巨大的五雷符。
这一切竟归因于她的天赋太过彪悍,根本无法割舍。
原来系统竟送了她金手指!
但是如今的叶肃为了重回点灵世家,已经心生执念,甚至不惜做出拘禁阴魂这种违背天理循环的事,必须阻止。
“我知晓爹爹是为了我好,”叶清圆的心中重重叹出一口气,“可是这些修士也是他们父母的孩子啊,还有那些被拘住的、终日不得自由的阴魂,他们也有牵挂着的亲人呀。”
“我只要爹爹好好的。”叶清圆的双眸被烟熏出泪水,楚楚可怜,“什么点灵世家,我根本不在乎。爹爹今日为了这个阵法不惜陷入危险,可知我在家里有多么担心呀,我以后真的不想见到爹爹受伤了。”
原身的母亲江尚绵本就体弱,生产之后更是亏空了身子,郁郁寡欢多年,终归是入了城外佛寺清修,充耳不闻窗外事,好歹是心中宁静,吊住了一口气。
叶肃与原身多年来相依为命。叶肃其实很不喜欢原身,毕竟是她的出生才叫江尚绵遭罪,且一个女儿家,终日病殃殃的,也不如男子那般足以肩担大任,点灵的手段传给她,也不知究竟能有什么用。
可是,此时叶清圆双目含泪,嘴巴委屈地撅着,昏暗朦胧的月光下与那缠绵病榻多年的叶夫人竟有六分相似。叶肃望着不由得心软了几分,倒真生出了“这女儿也没那么差”的罢休之意。
残存的火光与烟尘中,江氏子弟踉跄着站起身,捡起零落一地的法器。砖瓦坍塌、枯树折裂的背景音中时而传来惊惧的议论声。
晚风中忽有竹叶缓缓飘落。
叶清圆扬起脸,话已说尽,叶肃若再不醒悟,她也无法。
谁知,叶肃久久盯了她,忽地露出一抹笑,“我的女儿,怎么突然知晓这么多?是那位谢公子告诉你的吗?”
叶清圆一口咬定:“不是。”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否认,或许是谢尽芜此人太过危险,她下意识地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爹爹为何这样问?这件事与谢公子有什么关系呀?”她反过来问。
叶肃敛眉沉目,冷声问:“他现在人在哪儿?
叶清圆一怔:“这我怎知?”
“清圆,你乖乖告诉我,你私自上山的那晚,是谢公子救下的你,不对吗?他当时究竟有没有对阵法动过手脚?”
叶清圆有些迷惘,低下头,莫名可怜的意味:“女儿学艺如此不精,即便他做过,我也认不出来呀。”
叶肃皱着眉叹了一口气,他何尝不知晓这个道理?只是十几年的筹划几乎毁于一旦,他心急得要命,此时忍不住厉色起来。
眼见着二人就要僵持住,一道清越动听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清圆妹妹说得对,叔父,她还小呢,什么都不懂,不要再逼问她了。”
溶溶清辉与烈烈火光的交相映照下,一道纤长身影逆光走来。
院落里待命的江氏子弟闻声自发退后,恭敬谦卑地让开一条道路。
那道身影正是江云初。她依旧一身水蓝色修士袍,柔软乌发以一支银簪挽住,衣摆飘逸,绣制雪浪泼天。她右手持剑,腰间垂挂江氏的通行令牌,肩背挺直,步伐不急不缓,雪靴踩踏青石砖而过,微微有声。
纵使此刻阵法出了纰漏、江氏弟子个个脸露惊恐,她的眉目却依旧是温和从容,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柔和却坚定的气质。
叶肃皱起眉,岔子出在他这里,他的神色不可谓不尴尬:“大小姐,今日之事……”
江云初抬起手,打断他即将出口的歉疚与自责,温声道:“叔父不必再说,这些事我先前并不知晓。否则,我绝不会答应父亲来此做所谓的‘除祟’。至于叔父与江氏之间的交易,作废吧。”
“大小姐!”叶肃怔然,“这可是叶某十几年的心血,怎能说废就废?!”
江云初逆着火光而立,唇角带着轻笑,火光描摹着她优雅精致的侧脸轮廓,“爱女心切,我可以理解。清圆妹妹今晚回去便好好想一想,若有意修习术法,那么我就自作主张,今后无论行至何处,都将清圆妹妹带在身边,从此她便由我亲自教导。”
她转过脸来,一双眼珠带着柔和的善意,定定望住叶清圆,“好吗?”
叶清圆也笑得眼睫弯弯,“好!”
她没有思考的余地,当江云初的话音方落下时,系统就在脑海中不断暗示,一定要答应江云初的提议,待在她的身边,否则后续的任务根本无法进行。
叶肃本来对这件事还颇有微词,此刻见叶清圆倒是忙不迭点头答应了,他也无法,想要叹气却只得硬生生忍住。
他费尽心机、筹划许久,才勉强获得一个与江氏家主平等交易的机会,一个将女儿叶清圆送入修真世家的可能。不曾想,眼前的江氏大小姐随口一个许诺,这件事竟就成了板上钉钉。
仿佛他十几年的处心积虑,成了一个笑话。满肚子的憋屈无处发泄,叶肃站在青石砖地转了两圈,眼见江氏弟子陆陆续续疗伤后收拾残局,呼尽了胸中那一口浊气后,才觉浑身轻松起来。
心血白费又如何?这道阵法又算得了什么?叶清圆能够跟在江氏大小姐身边,这才是天下修士所求之不得。
江云初无暇与他多言,只吩咐人送他下山后,便转身去忙,她要亲自动手清除宅院里残存的灵力,以免今后再伤害到无辜百姓。院中霎时纷乱嘈杂起来,她那一双秀气的眉微微蹙气,心情必定不是很好。
微凉的山风送来刻意压低音量的交谈声,叶清圆隐约听出,江氏要彻底放弃这一处地方了。
晚风拂过竹叶的簌簌声又一次响起。
她仰头看天边,天幕澄澈,月色皎洁。院外的竹林绿意浓郁,轮廓朦胧,枝叶被清辉镀上一层柔和且清淡的光晕,愈发显得下方的阴影幽深如海。
林中雾气轻.薄,绢帛一般随风奔涌,缠着那轻轻晃动的衣摆向上袅袅绕去。
那衣摆好是熟悉,袍角绣制着银线,月轮下偶见莹白光芒一闪而过。
叶清圆顿住脚步,雾气深重,干扰视线。她微微眯起双眼,目光上移,耳畔似有长风呼啸,夹杂着砰砰的心跳声。
袍角绣制的流云纹,长剑冷如寒冰。
那一轮垂坠在剑穗的白玉,以及按在剑鞘上的修长指节。
——谢尽芜。
他还是那副温润俊秀的模样,秀挺修硕,一张脸白得欺霜胜雪。这样昏暗朦胧的竹林下,那双眉目依旧清冷漂亮,或许是月色太过朦胧缱绻的缘故,他望过来的目光似乎染上了笑意,影影绰绰,叫人看不真切。
他的右手抬起,白皙修长的指尖勾着一串老旧的铜铃。
铜铃叮当响,铜舌拴住的一纸符咒也随风摇摆。
引魂铃!
铜铃的清脆响声悠长悦耳,如清澈溪流撞在岩石的声音。叶清圆的脖颈忽却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谢尽芜难道是要对自己毁尸灭迹吗?
宅院中的交谈声隔得远远传来,江氏弟子此时都忙于收拾阵法的残局,根本无暇关注到这里。
眼下,唯有他和她在此。
以谢尽芜的修为与心狠程度,悄无声息地杀掉一个手无寸铁的她,简直太容易了。
她的脸色霎时发白,浅红的唇微张,惊慌失措之际,当即尖声大叫起来!
一阵凉风拂拭而过,风中夹带着山茶花的香气,竹叶簌簌飞扬。
脸颊忽地传来温热的触感,尖叫声闷在他的手掌中,叶清圆被一股大力带得向后踉跄半步,鬓发间朱钗细碎轻响。
将要跌倒的时候,一只手却自身后伸来,手背稳稳抵住了她的后肩。
低沉悦耳的嗓音自耳边传来:“不想死,就住口。”
待她站稳了后,又恪守礼节地放开了她。
叶清圆惊喘未定,满脸惊恐地看着已逼近她身前的谢尽芜。
溶溶月光如温水一般沿着他的下颌骨缓缓流淌至脖颈,勾勒出一段极为利落漂亮的轮廓。
簌簌抖落的浓郁竹叶随风缓缓飘落在他身后,谢尽芜的眉眼深邃,嘴唇浅红,眼梢挂着清浅的笑意,月色下俊俏得叫人移不开眼。
他已收回手,温热又略显粗糙的触感却仍旧停留在脸颊。叶清圆后知后觉地嗅到他袖中那股清冷馥郁的香气,本该发怒斥责他无礼的,热气却蓦地冲上了脸颊。
谢尽芜眼睫低垂,月色如练,他无法不注意到她脸颊逐渐漫起的红晕。
他的目光清透中带着迷茫,沉默一瞬后:“你的脸怎么这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