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大雪。
寒冬愈盛,村里的青石街道都被雪覆盖了,出行不便。
叶清圆不常出院子,就自己在房中写符。等到雪落风息的时候,才去枫林酒馆要一碗茶喝,与那里的女孩子们聊天说笑。
枫林酒馆里有种酒名为“蓼红”,颜色红中透紫,据说是滋味如春花般馨香,后劲十足。叶清圆眼馋好久,又怕不小心酒后失态,故每次只浅尝一小口,过个瘾头就停手。
她最常喝的还是茶。酒馆里茶壶也多,水声咕嘟咕嘟,各种茶香袅袅升腾、氤氲到一起,也有一种大乱炖似的感觉。
有时会在酒馆里碰到许雁含。她是孤女,家中无人相陪,也没什么要忙碌的,就在晚膳后来到酒馆帮助馆主烧水煮茶,和大家谈天说笑派遣寂寞,顺带挣个零花钱。
最近几日,叶清圆闲来无事,就去许雁含的小院子里教她绘符。
许雁含的小院子布置得很是整洁舒适,院中有棵柿子树,还有石凳圆桌。房屋也是最常见的那种砖石建筑。墙壁上挂着弓箭和字画,案几上摆满了书。
她喜欢念书,什么类型都看,故而兴趣广泛。叶清圆教完她绘符之后,也顺便借几本书回去打发时间。
“清圆姐姐,”许雁含在灯下对比着她们画好的符纸,“为什么你绘制的符要比我的亮?”
她的咒文看起来黯淡无光,有形无神。而叶清圆所绘的咒文却隐隐有光华流转,灵气四溢。
叶清圆笑道:“这种事急不来的,待你再练习一段时间就好了。”
“好。”许雁含垂下头。
过了一会儿,叶清圆发现她今晚有些心不在焉的,眼神总是迷茫不解,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她轻声笑道;“有什么心事吗?”
许雁含抬起脸来,圆圆的眼睛眨巴着,好像小鹿。
她有些犹豫,仿佛是对自己不太自信,怕被嘲笑一般。
叶清圆安慰道:“没关系呀。你姑且说,我姑且听。出了这个院子,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许雁含思索着搁下朱笔,一抬头,就见叶清圆笑意盈盈地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眸中溢出温和柔软的光,烛光在她的脸上如泉水般流淌,模糊了轮廓,愈发显得她眉目温柔而灵动。
许雁含垂下眼睫。
她怔怔地看着叶清圆,像是从来没有被人用这样温和的目光看过,满心的酸涩涌了上来。
这样寂静的雪夜,在她温暖却欠缺人气的砖石小房子里,还能有一位大姐姐,用这般满含纯澈善意与关怀的目光看着她。
她活了十六年,吃百家饭,见过好多好多的饭桌与碗筷。却是头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所谓“家”的感觉。
白璟也是活泼开朗的,可他是小孩子式的玩闹,懵懂天真。
叶清圆带给她的,却是一种稳定踏实的、可以信任的感觉。
许雁含慢慢笑出来。
叶清圆也笑:“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这么开心呀。”
“是好事。”许雁含缓缓呼出一口气,神情认真,“清圆姐姐,我终于见到小鹤仙了。”
小鹤仙。
叶清圆脸上的笑意敛去:“怎么回事?”
她的神色明显变得严肃起来,上半身前倾,是一个关怀且紧张的姿态。
许雁含不明所以,她不该为自己感到高兴吗?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她垂着眼思索一瞬,笑道:“是前几日进山打猎时遇到的。其实我也没有看得太清楚,那时天色很黑了,我隐约只见到是两三个人影,穿着特别漂亮的黑白两色的衣服,大袖飘飘,像是神仙。”
黑白两色。
渡真世家?还是谢长生?
叶清圆很快否决第二个猜测:谢长生孤身来往,并不喜结伴。
况且谢氏族人早就被灭了,他去哪里结伴?
来到这里的是渡真世家,说明支线剧情就快要开始了。无论中途的剧情线如何变动,结局都是注定的,谢尽芜和那些修士们终究要有个了断。
然而现在的麻烦是,谢尽芜身上的邪印还是无法根除。
邪印不除,他就始终受制,将来对上渡真世家时的胜算也被压制。
叶清圆望着许雁含略微躲闪的眼神,心下明白了几分,轻笑道:“你和他们说话了吗?”
“没有。我只问了一句,‘你们是小鹤仙吗’。”许雁含回忆道,“他们看了我一会儿,没说话,却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然后就消失了。”
叶清圆:“是在哪里见到的?”
“冽雪山谷的附近。”许雁含补充道,“其实没敢进去,那里二十年前还闹妖怪呢,我们都不敢靠近的。”
这件事许雁含说得保守,她也不好再问,只提醒了一句:“下次再碰到他们的话,可不要上去搭话了啊,这么鲁莽,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许雁含乖乖点头。
叶清圆道:“还有,若是真的遇到事情了,可别忘了赶紧用传音咒文叫我呀。傻丫头有事情不要自己扛。”
至于渡真世家已经派人来到冽雪山谷,其实早就在意料之中。
按照原著的剧情线,这些冲突还要再过段时间才会爆发,到时候连永安江氏这些小势力也掺和了进来。冽雪山谷属实是乱成了一锅粥。
话说到此处,门外传来笃笃的叩门声,许雁含露出放松的神情,匆忙逃去开门。
门口传来隐约的交谈声,叶清圆听着竟像是谢尽芜,搁下了杯盏。
紧接着就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许雁含掀开厚重的门帘子,笑道:“清圆姐姐,是谢公子来接你回去呢。”
“咦?好。”叶清圆有些诧异地将符纸和朱笔都收好,不忘嘱咐道,“今晚就练到这里。晚上冷,你也收拾收拾早些睡了啊。”
许雁含乖巧地点头,而后凑过来,笑嘻嘻地与她开玩笑:“姐姐快去吧,我瞧那谢公子都有些等不及啦!”
叶清圆的脸颊一红,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蛋:“油嘴滑舌。”
掀开门帘子,果然见谢尽芜站在大门外,手中撑着那把红梅栀子的油纸伞。
隔着一层飘飞如絮的雪帘,他遥遥地向她露出一个笑容。
她戴上大氅的帽子,迈开步伐朝他走过去。帽子隔绝了外头的雪落声和足步声,却将她的心跳放大到无数倍,回荡在耳畔。
小院的砖道漫长却又短窄。
谢尽芜在小道尽头伸出手,温暖宽厚的手掌裹住她的手。他像是患了某种分离恐惧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将她拥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他的身上还裹着下雪天寒气,声音里染着委屈:“怎么这么久,不是说好只有半个时辰吗?”
“只顾着说话了,忘记看时间。好啦,下次不会了。”叶清圆轻微地挣开他的怀抱,“被人看到了可不好。”
谢尽芜万般不情愿地放开她,低声抱怨:“我在抱我的道侣,这又有什么不好?”
叶清圆说不过他,无奈轻哄:“没什么不好,这种事以后我们都在家里,好吗?”
谢尽芜牵紧了她的手,勉为其难道:“好吧。”
下雪的时候很冷,路面湿滑,街上早就空了。
尤其是前些日子路面的雪都快冻成了冰,还没化呢,新雪又覆盖上去,叫人摸不准该走哪里。
叶清圆一路走得心惊胆战,她尽量都走村道的中间,至少都有人清扫过,不至于还有坚冰在底下埋伏。
谢尽芜却是步伐平稳,他仿佛天生拥有超强的平衡感,不光自己稳当,还能托住叶清圆保证她不滑倒。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上留下足印。谢尽芜的掌心温热宽厚,手指从她的指尖缓慢摩挲到手腕,指腹一点一点将她微凉的皮肤都染上暖意。
过了枫林酒馆就较为开阔,没有建筑和树木的遮挡,清辉慷慨地泼洒在雪面,亮晶晶的,闪烁如繁星。
雪下得大,路上没有行人,雪地干净而松软,半点足迹都没有。
叶清圆看得心底发痒,松开了谢尽芜温暖的手,小跑到前方,回身笑道:“这里的雪都要我来踩,你不要追上我。”
她的大氅衣领处系着两个雪白的毛球,还绣了笑脸,丑萌丑萌的,纯粹起到装饰性的作用,随着她的动作跳跃摇摆。
谢尽芜一个不经意,竟叫她这么逃脱了。
他看着她动如脱兔的身影,掌心虚拢了一下,无奈道:“不要走那么快。”
叶清圆满不在乎地笑:“放心,我穿得很厚的,就算摔倒了也不疼的。”
她的大氅衣摆很长,拖曳在晶莹的雪地上,很快染上了一层亮晶晶的颜色。
谢尽芜本来步子就迈得比她大,此时为了“不追上她”,只好放缓了步伐,步步都踩在她留下的脚印旁。
两排脚印延伸,缠得很紧,几乎不分彼此。
两人沉默着走了片刻。天地寂静,一路铺满了白白的雪絮,柔软蓬松,真像是糖霜。
不知这里的雪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叶清圆伸手接了几片雪,放在舌尖隐约觉出点甜味,山泉水一样的甘冽。
她顿住脚步,忽地回身望向谢尽芜,笑道:“我想到了,我们回去接了新雪然后——啊!”
她话音未落,左脚竟踩在了老榆树下的雪窝里,整个人半摔在了雪地中。
——没完全摔倒。谢尽芜眼疾手快,抢过来一把捞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饶是如此,她还是觉得左脚和小腿蓦地一凉,估计是灌进了雪。
谢尽芜竟是比她还紧张,眉宇间有担忧有怒意:“疼不疼?摔到哪里了吗?”
叶清圆跺了跺脚:“没有摔着。”
谢尽芜脸上余怒未消,走在她身前微微低下身,“就不该让你自己胡闹。上来。”
叶清圆还想踩雪,摆手道:“不用了,其实不必……”
“拿着伞,上来。”
不容置喙的语气。
谢尽芜侧过脸看她,挺直的鼻梁上落了雪,好干净好清冷的侧脸。
叶清圆在美色面前终于妥协,手脚并用地爬上他的背,接过伞,又讨好地抱紧他的肩颈:“好嘛,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说罢,讨饶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谢尽芜托着她的大腿将她背起来,故作愠怒,其实心里已经都是懊悔与自责:“不想看到你受伤。”
她该是被他捧在掌心里悉心呵护的女孩子,而不应该去吃苦受伤。
“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意外,下次肯定不会了。为什么要自责呀。”
叶清圆笑盈盈地趴在他的背上,呵出的热气都钻进他的脖颈。
谢尽芜不吭声,只垂着颈子看路,手臂收紧,将她的身躯托得很稳。
爱一个人就要过度纵容、过度保护。
他其实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可是改不了,控制不住。
他是个不太懂爱的人,最该开悟的那几年都活在暗无天日的希夷殿,那点不该有的温情也合适地随着刀山剑海一同逝去了。
老殿主曾讲过,世上凡得证大道之人,无不历经人世恨海情天,方得超脱。情之一字,本就复杂多面,若生来无情,不懂人性,也从不肯动念,一颗心始终静如死潭,才是可怜。
他那时尚未起心动念,心中除了恨再无其他。宛如被任务控制住的傀儡,脑海中盘旋的唯有“杀敌”二字。
杀敌是为了什么?为了积攒经验,探听情报,将来彻底灭掉他的仇人。
老殿主便笑着和他讲,越是他这般静如深潭的人,实则潭底早有暗流潜动,他日若时机到来,必会浪涌滔天,从此陷入另一个极端。
谢尽芜的鼻端隐隐有她身上的清香。他冷静地想:爱也可以陷入极端的吗?
月光皎洁如昼,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叶清圆俯趴在他身上,下巴还是习惯性地磕在他的肩膀,是全然信赖的模样。
雪夜寂静,可是一颗心却躁动起来。扑通扑通,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雪沫子落在伞面,簌簌的响动。
天地静谧中,这一点细微的轻响却如此动听。雪地亮晶晶的,叶清圆嗅着他身上那种独属于少年的清新冷香,忽然觉得万物都温柔可爱。
“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她晃了晃小腿,冲着谢尽芜的耳畔呵气。
谢尽芜颔首:“是。”
叶清圆不太满意这个回答:“有多喜欢?”
话音落下,系统的机械音响起:“系统提示!角色【谢尽芜】当前对宿主的好感……”
真是会破坏氛围,叶清圆恨不得一巴掌拍过去:“你闭嘴!”
谢尽芜好久都没有吭声,这个问题像是难住了他,或者说以他的沉闷性格其实很难准确地表达出这种情感。
直到快要走到晴雪院的时候,叶清圆趴在他的肩膀上都快睡了,他才像是思虑周全,诚挚郑重地开口:“我是你的道侣,是你的夫君。”
“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爱你,最爱你,而且只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