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鸣声终于消弭,叶清圆平复气息,望向长街中被桐花簇拥的谢尽芜。
她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他,轻声道:“谢公子。”
谢尽芜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你来此做什么?”
或许是在这漫漫黑夜里终于遇到了熟人,叶清圆竟觉出一丝心安,她抿唇笑着,眼瞳亮亮的,带着恰到好处的灵动:“来除祟呀,谢公子也是吗?真是巧,我们并肩作战,可好?”
谢尽芜极轻地哼笑一声,似乎在嘲讽她的天真与弱小:“你这样没有防备,能活得过今晚吗?”
“我防备心很强的,方才那只是我的计划而已。我早看出她们是拦路鬼,只因不甘与执念太重才有化为厉鬼的征兆,”叶清圆据理力争,扬起的下巴带着倔强,“我这么做也只是想给她们一个机会,重入轮回呀。”
谢尽芜望她一眼,他立在桐树的阴影中,眉目恍惚,叫人辨不清神色,“你倒是好心。可惜,我已让它们魂飞魄散。”
是啊,所以说你出手无情,是个冷漠无情的反派。
“叮!攻略对象出场,请宿主及时消除谢尽芜的戒心。”
系统突然发布任务,叶清圆唇角的笑容短暂地僵住了。
她转过身,借着清亮的月色看向一旁的谢尽芜。
谢尽芜微垂着头,正在慢条斯理地拭剑。剑光凛凛、似有冰雪寒意。他眉梢斜飞直入鬓角,一双漆黑眼瞳在澄澈剑光的映照下显出几分肃杀。
叶清圆悄悄看他挺直的鼻梁与抿成一线的嘴唇,腹诽道: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面相。
无奈了半秒以后,她很轻声地开口:“消除谢尽芜的戒心,是指我被他一剑杀死,他对一具尸体没有戒心吗?”
系统隐去了莹莹蓝光,对她的冷笑话并不捧场。
晚风中的呼号声逐渐止息,叶清圆抬起手捂了捂被风吹得发凉的脸颊,轻声道:“谢公子……”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努力攒出来的一点笑意就顿在嘴角。
冷意从脖颈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冰冷的雪亮剑锋抵住她的喉。
两人稍微错身站定,谢尽芜手持剑柄,剑锋的一端搭在叶清圆的肩头,剑尖斜斜,恰好刺在她喉管处细嫩的肌肤。
只需稍一用力,温暖的血滴便会沿着剑锋滑落。
谢尽芜侧着脸看她,淡红的唇角弯起来,漫不经心的笑意,似有些许嘲弄。他持剑如拈花,侧脸的线条是说不出的利落与干净,雪白的俊脸在清辉下有种蛊惑人心的美。
叶清圆睁大眼与他对视,眼里是掩饰不住的震惊,便听他淡声问道:“叶小姐向来养尊处优,怎么还懂得这些驱邪之术?”
“那晚在山上,叶小姐分明是对此知之甚少的模样,怎么?”谢尽芜极轻地笑了一声,“难道是忽然开窍了?”
黑心反派!好心和你作伴,竟还用剑指着我!
果真是遭受过非人的折磨与虐待所造成的心理创伤,导致谢尽芜对谁都心怀戒备,从来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正常人谁能歪到“并肩作战也是别有用心”那里去?
叶清圆的眼睫微颤,鬓发因方才的忙乱而散落一缕。那柄剑搭在她的肩头,澄澈剑身映出她秾丽的眉眼,剑锋与拂动的碎发若即若离。
“谢公子,”她抬起眼眸,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你这么想要本命珠,为何不直接一剑杀了我呢?”
脑海里忽地响起刺耳的警报声:“检测到危险言论!请宿主注意!”
“我只是初阳镇里平平凡凡的一个姑娘,纵使祖上有除祟捉妖的血脉传承,而今也没落了。以谢公子的手段,若真的要杀我……”
叶清圆无视系统的疯狂警报声,扯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明晃晃地挑衅:“易如反掌。”
对付谢尽芜这样素来拐弯抹角给人下套的阴狠之人,就要把他心中所思直接挑明,乱他的阵脚。
谢尽芜的眉梢挑了挑,眼中显露出讶异的神色。
眼前的姑娘生了一张小脸,尖尖的下巴藏在毛领后,尤衬得那双眼亮得摄人心魄。脸颊与鼻尖冻得微红,唇角却漫出得逞的笑意。
他的剑锋只差一毫便能划破她的脖颈,她怎么还有胆量说这种话。
谢尽芜以往提剑杀戮时,若一时兴起,也会钝刀割肉一般将“猎物”折磨良久,饶有兴味地欣赏那份濒死挣扎时的绝望与极度恐惧。
可眼前的人却叫他始料不及。
她分明是被利剑逼命的人,为何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却没有分毫害怕?
甚至盛满了明晃晃的笑意,连眉眼都两弯。
他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可凭借他在这世间的生存经验来说,这般笑意之后,通常会藏着深不见底的阴狠。
就像曾经施舍他一碗红豆冰酪的那位少爷。
谢尽芜眉目压低,心生警惕。
却见叶清圆伸出两指,指尖在剑锋上轻轻一点,“叮!”的一声,指甲与剑锋相触的清亮声散开在濛濛月夜,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寒鸦。
她的指尖用力,就这么推开了横在颈间的长剑,扬眉笑道:“我不知晓谢公子要本命珠有何用,不过既然谢公子宁肯忍受痛苦至今,也并不伤害我半分,是不是说明谢公子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呢?”
谢尽芜的双眼微微睁大了。皎洁的月夜下,霜寒雾浓,他的脸颊与唇色是失血般的微微苍白。
她怎么知道自己在忍痛?
在他琢磨着如何取回本命珠之时,她也在观察着自己吗?
叶清圆勉强压抑住心里的害怕,直到此刻,她的手指还在因触及冷凝剑锋而轻轻颤抖着。
她不是真的无所畏惧。
她的余光瞧见谢尽芜将长剑垂了下去,一颗心终于稍稍落下去:“啊,谢公子真好。”
谢尽芜满心的防备与杀意莫名消散了不少,他愣了两秒。
兴许是痛楚一阵阵攥住他的心脏,叫他丢下了以往的狠心与赶尽杀绝。他竟然觉得,眼前之人不杀似乎也可以。
谢尽芜颇为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溶溶的月光从他头顶倾洒而下,水一般流淌过深邃的眉眼与高挺鼻梁,蜿蜒没入衣领。
但是这样一来,好像自己被她哄了一样。
谢尽芜垂下眼睫,嘴唇抿成一线,又补充一句,算是微弱的反抗:“还可以吧。”
叶清圆立刻顺势恭维道:“怎么能是‘还可以’呢?谢公子不要妄自菲薄,这么危险的夜里,谢公子不顾自身安危在此持剑诛邪,若这也只是‘还可以’的话,那么全天下恐怕都没什么好人了吧!”
如何在不得罪人的情况下达到目的、扭转乾坤?当然是嘴巴放甜一点,姿态放软一点,叶清圆从来都深谙此道,哄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谢尽芜简直太容易了。
谢尽芜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收回目光道:“南边尚有妖鬼作乱,不可再耽误。”
……暂时对她放下戒心了?
叶清圆低下头,小脸埋进大氅的毛领里,无声地笑了起来,又道:“好,正巧我也要去,谢公子可愿与我同行吗?”
谢尽芜收剑入鞘,薄唇抿了一抿,也未瞧她,只是转身离开。
她在后面轻笑:“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幽幽的呜咽自长街尽头传来,叶清圆拢紧了大氅,小跑着跟上。
濛濛阴雾弥漫在街道,越向南走,身旁飘忽而过的鬼影越多起来,浸了阴气的冷风拂得叶清圆一个激灵。
这不是纯粹的寒冷,而是浸入四肢百骸的彻骨阴冷。但凡是个身弱的,此刻保不齐就被一波带走。纵使叶清圆有她爹亲手绘制的护身符,此时也有些头晕难受了,步伐也虚浮起来。
谢尽芜随手挥剑斩去邪祟,大袖翻飞,剑意如雪光流转,阴魂厉鬼随之消散。不经意向身后瞥了一眼,眼角余光却见那位大小姐抱着双臂,脸颊冻得苍白,一副冷到不行的模样。
他站定在前方的青砖地,思索半秒,一振袍袖,掌心凭空幻化出一盏明灯。
他稍微回过身,将灯盏递给叶清圆,目光却定在某个虚空,似乎不太想与她对视,淡声道:“前方阴雾浓重,难以辨清道路,劳烦叶小姐了。”
阴冷昏暗的弄堂中倏然亮起一簇灯盏,明暖的光线照清她的眉目轮廓,叶清圆怔住了。
上一秒还提剑要割她脖颈,此刻便要自己给她提灯照明,这大反派还真是不客气啊。
谢尽芜警惕着周遭的情况,并不看她。他的手就这么顿在半空,五指虚拢住灯烛,莹莹的光自指缝流淌出来,照清他修长的手指和圆润整齐的指甲。
他依旧微垂着眼帘,浓秀的眉睫掩盖住了眼中的情绪。
叶清圆露出礼貌的微笑,从他手里接过灯烛,“好,我来提灯照明,谢公子不必客气。”
在她的手指触及灯烛的刹那,谢尽芜适时地收回指尖,颇有礼节地不与她相触。
奈何叶清圆没想太多,她本就冷得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接过灯盏时略长的指尖不经意在他掌心划过。分明是冰冷的指尖,谢尽芜顿时如被烫到一般收回手,眉心一蹙,不动声色地避开半步,似乎连这样轻微的接触都感到不自在。
叶清圆手持灯盏,为了给谢尽芜照清道路,特意走在了他的右前方。
夜色昏沉,她警惕着周围偶尔飘荡的阴魂,浓雾虽重,风中的幽咽声却莫名淡去不少,仿佛是在逃避着什么。难道是谢尽芜方才的剑意,吓退了这些邪祟?叶清圆不及细思,足步忽地一顿——
小巷尽头的黑暗中,竟隐隐传来一阵铜铃摇动的声响。
这铃声空灵而悠长,忽远忽近,如涟漪般自四面八方幽幽荡开,声响绵长,却颇为尖利,仿佛是长指甲狠狠刮擦黑板一般。
摇铃之人!
谢尽芜神情平静,长剑一挑,划开浓雾,赫然竟见前方道旁立着一道身影。
那人身穿深青长袍,腰背挺直,双鬓微白,袖口在朦胧的月光下微微泛白,像是穿太多次洗褪了色。他手中捧一本古旧的书籍,纸叶泛黄翻卷,墨迹模糊。腰间则别了一杆戒尺,戒尺上刻“劝学”二字。
是个教书先生的模样。
他收起铜铃入袖,微笑着转身踱来。
叶清圆飞快打量他一眼。
这人行走时步伐说不出的诡异恐怖,膝盖关节像是生了锈,丝毫不打弯,笃笃敲击在地面,像是棒槌发出的沉闷响声。可若说僵硬呢,他持戒尺的手却灵活得很,指尖敲击,一派悠闲自若。面上笑容也阴森,宛如是纸扎的人,可他的裸露在外的脸颊肌肉又细腻得可以看清纹理,两鬓霜白,不似作伪。
总而言之,处处充满着不和谐。
渡亡世家白氏崇尚青白,因此族中人不论男女,皆穿白底描金长袍,领口绣制青鸾,男子发束青木冠,女子则挽青木发簪,一派浅淡疏离。唯腰间青玉带的纹样,因地位、血脉与修为的高低而有细微的差别。
同时,白氏因多年掌握各类渡亡禁术,为防止外传泄露,向来禁止子弟随意外出。因此,四大世家中,渡亡世家之人虽并非武力最强,却是最难得见到一面的,甚至可以说处于半隐退的状态。
眼前之人,样貌衣饰都不符合白氏的规制,又违反了门规,蛰伏在初阳镇当个教书先生。他的身份,着实有些疑点。
那教书先生扫来一眼,认出叶清圆,阴恻恻笑道:“你没死啊,真可惜。”
他身上的腐臭腥气随风送来,叶清圆颇为嫌弃地抬袖捂住口鼻:“你拘了这么多魂,可有遵照规矩将他们送入鬼门?”
“鬼门?”教书先生笑了一声,“什么话,我听不懂。这些阴魂不是你们叶家指明要的么,怎么如今反倒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