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春时节,明媚的日光铺陈了漫天。
千花河的河道宽阔,却在鉴花楼的位置蓦然收窄。河面上架了座拱桥,桥下河道旁的街道热闹非凡,卖菱角、花饼和各类小玩意的货郎推着小车,笑意盈盈地吆喝。
拱桥之上,不时有衣衫翩翩的公子和贵女们经过,微风轻拂,带出一阵熏人欲醉的香气。
十七岁的莫婉婉站在桥上的石栏旁,视线放远,眺望着远处的如火春花。
她穿一身素色长裙,不施粉黛,怀中抱几本古书,皎洁的一张绣面上有斑驳的光影移动变幻。
河面波光闪烁,有流着鼻涕的小孩子在河边比赛打水漂,石子跃动着扫过水面,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日光倾洒在水面上,像是浮动着万点金光。
忽然,人群中有人笑着惊呼道:“小侯爷回城了!小侯爷回城了!”
这一嗓子喊出来,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就连擦着鼻涕的小朋友也停下了动作。众人循声望去,明媚春光照映下的林荫道上,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士从青石道的尽头,悠闲而缓慢地行来。
为首的那人肩宽腿长,腰背挺拔,缰绳在掌中缠了两圈,又绕过腕骨。
正是侯爵府小侯爷潘淳玉。
春日正午,满城花开。他在众人的簇拥中骑一匹红色的骏马回城,弓马娴熟,意气风发,马蹄达达清脆而有韵律,漫步走过了这片林荫道。
他未着甲胄,只穿一身薄薄春衫,微风勾勒出他清瘦却有力的身形。他发顶的金环掩在道旁枝叶漏下的斑驳阳光中,一瞬间不知晃了多少人的眼。
道旁的百姓忍不住引颈眺望,目光纷纷落在潘淳玉身上。潘淳玉的唇角含笑,眉梢一挑,视线却落在桥上的素衫少女身上。
莫婉婉的脸色一变,转身就要走。
潘淳玉抬手做了个手势,身后跟随的军卫们策马先行离开。他则是停在了拱桥下方,仰头望着桥上。
河畔鉴花楼的乐师和姑娘们也是爱凑热闹的,笑闹声中,五颜六色的手绢和衣袖早已挥舞成一片彩色的海。更有热情奔放的,藕臂轻扬,鲜花便从高高的楼上抛了下来,纷乱如雨。
潘淳玉的视线自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桥上的少女。他翻身下马,眉眼含笑地奔赴过去,柔声道:“今日的课上完了?”
莫婉婉抱着书,小脸严肃地冲他一颔首:“嗯。”
潘淳玉的一双眼泛着诚挚的暖意:“待会要去干什么?要不要一起去喝茶?”
“去鉴花楼吗?”莫婉婉淡声道,“那些姑娘们应该不太欢迎我吧。”
潘淳玉闻言笑得更开心了:“你吃醋了吗婉婉?那种地方我不常去的,我和她们只是点头之交,你放心就好。”
莫婉婉蓦地皱眉,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谁吃醋了?请小侯爷不要乱讲。”
潘淳玉像是听不懂她的话:“我已经给大哥写了信,求他出面说服母亲和父亲同意我们的婚事。婉婉,过几日我就派人去祁叔那里提亲,好吗?”
“你在胡闹些什么?潘淳玉,我何时答应过要嫁给你了?”莫婉婉有些急了,声音不由提高了些许,引得路过的行人频频回望。
潘淳玉的神色顿时有些落寞:“婉婉,你不喜欢我么?”
“你脑子有病啊!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莫婉婉气得直跺脚,脸都红得要滴血。她无法和眼前这个人再多沟通半句,索性转身就跑。
满腔热情似火的潘小侯爷,就这么被她晾在了拱桥上。
鉴花楼上的姑娘们见状嘻嘻笑了起来,潘淳玉怔在原地,眼眸中忽地闪过一丝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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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潘府的聘书便到了祁管事的家里。
祁仕业坐在堂屋的椅子里,他的手指颤抖着,力道之大快要捏碎这一纸聘书。
“以我的女儿嫁入潘府,换来我们老两口的安度晚年?”他低声道,“这是哪门子的提亲,这分明是以性命相威胁!”
莫婉婉站在他面前,垂着脑袋,满脸的灰败和绝望。她轻声道:“义父,我们躲不过侯爵府的。我嫁就是了。”
祁仕业震惊地抬头,眼中怒意未消:“那你的学业怎么办?书不念了?”
“先保住性命再说吧,”莫婉婉扯起一抹苍凉的笑,两行清泪从她的腮边滑落,“书……不念了。”
祁仕业闭上眼,鬓边的白发映衬他眼尾的皱纹。沧桑半生,到头来,竟落了个这样被人胁迫的局面。
良久,他沉声开口:“这件事,我和你娘商议一下。你今日还去学堂念书,像往常一样做功课就好,别的什么都不用想。不要因这件事,扰乱了你的心绪。”
然而为时已晚,潘府已经将这桩婚事宣告给整个金璧城的百姓。
莫婉婉一上午都在别人的指点和笑声中,魂不守舍、怒不可遏。
纵使她走在回家的路上,仍避不过行人投来的或艳羡或轻鄙的目光。
罪臣之女,竟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侯爵府少夫人的位子要什么金银珠宝没有,还装模作样地念什么书?整个金璧城,谁不说她的命好?
乌金西坠,月上枝头。祁仕业枯坐在正堂中,祁夫人怀中抱着一只包裹,抬袖拭去脸上的泪水。
莫婉婉怔怔站在二人面前:“我走了以后,你们该怎么办?”
祁夫人抽泣道:“我们自有应对的法子,你只管考虑你自己的出路。婉婉,出了城之后沿着千花河一直向南走,到了青蔓镇之后,找一家姓方的人家,那是我娘家亲戚。你先在那里待上几日,若是还想继续念书,就找个学堂。若是不想呢,这包裹里我放了些金银细软,随你要干什么都绰绰有余。”
她说到最后,声音里已经染上怒意:“不必害怕潘家派人会去找你,这天下之大,难道处处都是他们潘家的人不成?”
莫婉婉听到这里便难受不已,想到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与父母相见,不由得悲伤起来。
祁仕业见状安慰道:“我看那二少爷也只是图个新鲜,兴许过段时间,你还有机会回来呢?”
祁夫人将包裹塞进她的怀里,狠心道:“不要再耽搁时间了!趁现在天黑,你赶紧出城,最好在天亮之前就走得远远的!”
说罢,用力在她后背一推:“快走!”
窗外夜色愈发浓重了,院里那株枣树的枝桠交错伸展着,映在漆黑的夜幕中像是张牙舞爪的兽。
莫婉婉走了将近两个时辰,筋疲力尽,连小腿肚都在发抖。她矮身在繁密的灌木丛中,呼吸轻颤,双眼大睁,警惕周遭的任何动静。
忽然,不远处密林中一点微弱的光,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座破败的道观。
道观很小,牌匾老旧,木门紧闭。浓密的藤蔓沿着斑驳的墙壁一路攀爬,遮住了大部分的墙面,让这座道观与身后的绿木浓阴几乎融为一体。
唯有一点烛光,透过紧阖的木窗,洒落在窗前的灌木丛中。
——道观里有人。
莫婉婉俯身趴在树丛后,观察了片刻,那窗户上终于透出了一道人影的轮廓。
那人身姿挺拔,发束高冠,臂弯中躺着一柄拂尘。看模样是个道人。
道观里有道士,这本来没什么奇怪的。然而荒山野岭里,这么破旧的道观里竟有如此气质出尘的道士,这就很是奇怪了。
不知这个道士,究竟是好是坏。
“林中更深露重,姑娘若是不嫌,尽可入观一坐。”
他的声音冷得彻骨,不带任何情绪起伏。
莫婉婉浑身打了个冷颤。她确实不能露天歇息,非冻出病来不可,明日还怎么赶路?
说话的这个道士,听声音也实在不像坏人。
她牙一咬心一横,进退都是狼窝,有什么不敢的?
素手推开破旧的木门,一阵冰雪般的清冽之意扑面而来。
道观虽有些破败,却好在干净整洁,应当是被人有意清扫过。观中不知侍奉哪一位道祖,青袍曳地,拂尘飞扬。
莫婉婉吸了吸鼻子,霎时通心舒畅。此时分明是麓春时节,供案上的青铜香炉也并未燃香,这道观中却隐约浮动着凌冽的寒香,也不知是何缘故。
“姑娘请坐。”
“好。”莫婉婉在黑暗中奔波逃窜了近两个时辰,此时骤然浴身在烛火明暖温和的光晕中,浑身的紧绷忽然就松懈下来了。
她放下肩上的包裹,在旁边的干草堆坐下,一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片刻之后,才慌张地想起要道谢。
道人正在闭目凝神,闻言也不看她,只淡声道:“姑娘客气了。”
话音落下,再无话说。小小的道观中,沉默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
莫婉婉抬手理了理纷乱的头发,深呼一口气,打开包裹,摸了一只脆甜的白桃出来。
她饿得很了,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张嘴就是一大口,清脆的咀嚼声响在幽暗寂静的道观中。
她边吃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的道士,眼里藏着防备。他不知是何出身,穿一身泼墨山水纹的道袍,臂弯中躺着一柄拂尘,眉眼冷淡,肤色白皙,整个人干净得像是从冰雪天地走出来的人。
烛光昏黄,冲淡了他眉宇之间的那股凌厉之气,倒显出几分模糊的温和来。
或许是莫婉婉的目光太过直白,片刻后,宋雨阁睁开眼,与她探究的视线恰好撞在了一处。
莫婉婉蓦地一惊,桃子肉卡在了喉咙,顿时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她的脸上本来都是汗,乌发被冷汗黏在脸上,鼻头还有一些脏脏的痕迹。此时咳得停不下来,脸颊通红,更是狼狈得不成样子。
宋雨阁皱着眉看她一瞬,半点安慰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觉得她吵。
他旋即闭上眼,继续闭目养神。
莫婉婉咳了个惊天动地,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将那吃剩下的桃核扔出门外。
清了清嗓子,她摆出一副端庄的闺秀模样,试探道:“我叫莫婉婉,请问道长叫什么名字?”
那道人看她一眼,薄唇吐出三个字。
“宋雨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