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叶清圆和谢尽芜撑着伞绕过一处假山的时候,雨势便止住了。
潘府的后花园中有条抄手游廊,一路繁花开遍、竹林苍郁。七拐八绕地穿过游廊,再过一片杜鹃花圃,视线豁然开朗。
入眼是一处不小的湖泊,湖水碧蓝,倒映着雨后澄澈如洗的天幕。上下一色,清透湛然,震人心魄。
湖面莲叶被雨水冲刷成一片苍翠浓郁的绿,莲花的清香飘散在清新凛冽的风中。几个年轻的丫鬟坐在远处的木椅上,悄声说着话。仆人们拿着竹枝扎成的大扫帚,正在清扫被暴雨刮下来的花叶。
叶清圆眯起眼感受清新的凉风,不时把视线投到谢尽芜的脸上,观察着他的细微表情。
晴光泼洒,她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芒,看人的时候目光真挚而诚恳。
谢尽芜有些不自在地掀起眼帘,沉肃道:“干吗?”
“你不是说府里有妖吗?”叶清圆凑近了他身边,为免引起仆人丫鬟的注意,特意低声道,“我在通过你的表情来判断,哪里的妖气最重。”
头顶天幕湛蓝得令人心碎,谢尽芜脸上的肌肤被映照得干净清透,白雪一般。他蹙起眉,沉声道:“你的心思能不能用在正经事上?”
叶清圆迟疑道:“找出槐妖的踪迹不是正经事?”
谢尽芜被她噎了一下,没作声。
“或者……是你自己在想些别的?”叶清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扬起脸看他,下睫乌黑,根根分明,“谢尽芜。”
谢尽芜撇过脸去,只给她看一张线条流丽的、骄矜的侧脸:“没有。”
“那好吧。”叶清圆歪着脑袋,“那你现在感受到什么了吗?妖气?”
谢尽芜轻轻摇头,还不太确定的模样:“再走走吧。”
湖边干活的仆人见了两人,都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仿佛潘府后花园有客人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崔老夫人病了这么久,却也不曾听闻有人来探望她,莫非是流言甚嚣尘上的缘故?
潘府出了这等妖鬼缠身的事,众人怕沾染晦气、想要避嫌也是无可厚非的。
风中飘着莲花盛放时的清香,带着雨后温润的凉意,吹得人心头一阵沁润。
“什么声音?”
叶清圆蓦地扬起脸,睁大眼睛四处望。她小巧莹洁的下巴抬起,与脖颈拉出一道漂亮的线条,精致细腻的锁骨肌肤掩在云雾般的衣领之下,若隐若现。
谢尽芜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她的下巴与红润的唇瓣,却始终没有往下移去半分。他微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撇过脸去:“又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的眼睛蓦地睁大了,嘴唇也吓得紧紧抿住。
“嘘——你听。”叶清圆满心都在寻找声音的来源,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她的掌心皙白柔腻,温热地贴住了他的唇,一触即分。
女孩子家的袖笼中传来清甜的香气,像栀子,像茉莉,混着湖面莲花的清香,一蓬一蓬地晕染开来。
檐前水滴砸在石阶的清脆声响、荷叶摇摆的簌簌声、以及不远处仆人丫鬟的谈论声,此时都如潮水般退去。谢尽芜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只觉心跳如擂鼓。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吵架,还有人在哭。”叶清圆侧耳听了片刻,眉头皱起,“发生什么了?我要去看看。”
她放下手,径自往前走了一段。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从此处拐了一道弯,竟斜斜地延伸到一片竹林深处去。
雨后的地面泥泞不堪,泥点子飞溅到小径上,将玉白的颜色涂抹得不成样子。
一名丫鬟站在碎石子小径上,怀里抱着件脏兮兮的衣服。她低着脑袋,满脸委屈地哭诉着什么。而在她的身旁,竟是围了两名丫鬟。
她们的脸上满是敌视、厌恶的表情,对那丫鬟不怀好意地叱骂道:“当初是老夫人亲口发话,不许你出门一步,否则极刑伺候!我看你这是活腻味了吧?自己死还不够,非要拉着我们跟你一起?”
“你明知若出了岔子,老夫人必会找我们麻烦。为何还故意这么做?我们待你不薄啊!”
“就是就是!若非我们每日给你送饭,你早该饿死了!”
那丫鬟的裙角沾满了泥污,哭得鼻头红红:“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方才一阵大风把我晾在竹竿上的衣服刮出来了,我心里一急,才慌忙追出来的。”
“一件衣服至于吗?我们捡到了给你送回去不就行了吗?你为何非要出院门?”
丫鬟抽噎着,声如蚊讷道:“那件衣服,是夫人先前穿过的。”
话音落下,清幽阴郁的竹林中忽然一阵寂静。在场之人瞠目结舌,竟一时都忘记了说话。
过了半晌,才有人嫌弃道:“行了行了!看在你这么念旧主的份上,今儿又下了雨,这次就不为难你了。不过按照老夫人的规矩,罚跪还是少不了的。”
“喏,你就去那边亭子里跪着吧,记得要跪足六个时辰。”
硕大的荷叶随风摆动,发出簌簌的声响。
叶清圆眯起眼睛眺望着远处,那苍翠浓郁的绿竹林深处,竟隐约可见廊檐的翘脚。
这个位置已经是潘府的最深处了。连丫鬟与仆役都鲜少涉足的地方,难道还有人居住在此吗?
那丫鬟口中说,衣服是“夫人”曾经穿过的。
现下可以确定的是,潘府有且仅有两位夫人,潘老夫人和已经去世的莫夫人。
崔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地位不可能这么低,可以由着另外两名丫鬟随意训斥。她的院落也并不在此处,那么这里就只能是那位莫夫人的居所了。
无论是传言,还是潘淳玉本人的态度,都可以看出来他对莫夫人可谓珍爱有加。这丫鬟还是莫夫人的人,究竟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才被禁步在院中,一步也不得出呢?
“走。”谢尽芜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旁,“先不要打草惊蛇,府里不太对劲。”
叶清圆放轻脚步,与他一同沿着原路返回。
裹着清甜莲花香气的凉风吹过来,方才还觉得舒爽,此刻一下子就觉得冷了。
冷意从背脊一路上窜,叶清圆小声道:“潘府肯定还有事情瞒着我们。”
谢尽芜沉声道:“准确来讲,是潘淳玉。”
叶清圆琢磨出他话里有话:“你的意思是……”
“你还记得那个管事说过什么吗?”
叶清圆回忆片刻,不确定地开口:“叫我们小心,不要踩脏了靴子?”
她又补充道:“小心道路泥泞。”
潘府处处铺满青砖,除了花圃,哪来的泥泞之地?
“竹林。”叶清圆的脸色有几分凝重,“趁那个丫鬟不在,待会儿我们干脆从外头院墙穿进来,看看这里头究竟藏有什么玄虚。”
谢尽芜没有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额际一缕发丝散了下来,拂在他挺直的鼻梁上。
-
潘府后宅的院墙恰好紧挨一道狭窄空寂的小巷,巷子里并无人居住,只是倚着院墙的一侧栽满了大片的芍药花。
叶清圆和谢尽芜沿着小巷往深处走。巷中依稀可见潘府内栽种的高大榕树和榉树,繁茂浓阴,遮天蔽日。
半炷香之后,空濛的雨雾散去,青翠浓绿的竹枝显露出来。
金璧城的房屋院墙,倒有些徽派建筑的特色。一眼望去,粉墙黛瓦、碧木连云,劲瘦清韵的竹枝伸展,映在雨后澄澈的天幕里,显得分外好看。
“到了,里面就是竹林。”
叶清圆从荷包里取出两张穿山透壁符:“正好。进出各用一张。”
她的指尖抵在墙壁上,垂眼凝神,就要默念口诀。
“……等等。”谢尽芜忽然出声打断她。
叶清圆抬起眼,疑惑道:“怎么了?”
谢尽芜垂眸看她,眼神有些复杂:“这张穿山透壁符,只有念出法诀者可以使用。”
叶清圆不明所以:“对呀。符纸可不就是这么用的?”
“……”谢尽芜表述得很是艰难,“那我呢?”
“你跟在我身后呗,我带你进去。”叶清圆与他对视了两秒,恍然大悟,“那我再给你找一张好了!”
她低着脑袋,从荷包里一大堆符纸里翻了翻,“待会我告诉你法诀,很好记的……”
“咦?怎么没有了?”半晌后,叶清圆迷茫地抬起头来,“平时根本用不到这种符啊,应该还有……”
她满脸挫败地怔住了。
正因为平时根本用不到,她准备符咒的时候,才想不起来要画这种符。
这仅存的两张,还是当初在初阳镇时,她为了练手而画的。
谢尽芜浓秀的眼睫垂下:“那怎么办?”
叶清圆扬起脸,试探着问:“你打妖怪时这么厉害,身手一定也不错吧?”
“不好,”谢尽芜挑起眉,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这么高的墙,我可跳不过去。”
叶清圆愁闷道:“那怎么办呢?像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以后也未必有了。”
她的手指捏住那道符纸,细嫩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浅红的指甲宛如花瓣。
“其实……有别的办法。”谢尽芜的目光落在那道粉墙上,低声开口道。
“嗯?”叶清圆惊讶地睁大双眼,“是什么?”
谢尽芜的眉心微蹙,颇有些难以启齿。
叶清圆眨了眨眼,很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谢尽芜很轻地闭了一下眼,手腕抬起,向她伸出一只手掌。
掌心朝上,指节微弯,手腕处脉络隐约可见。
叶清圆顿了一下,心中了然。当即伸出一只手来与他相握,同时抬眼笑道:“你早说啊,我还以为多大的麻烦呢。”
她笑得明媚爽朗,毫无旖旎心思,倒显得他方才的羞涩有些多余。
谢尽芜垂下眼睫。
她的手很小,很轻易地就被他包裹在手心。手背皮肤皙白滑腻,无意间蹭过他的手心,轻柔地有些发痒。
谢尽芜没有用力,只是虚虚地拢住了她的手,指腹若即若离地搭在她的手背上。
叶清圆将符纸抵在墙面,垂眸默念法诀,而后低声道:“敕!”
粉白的墙面豁然现出一个通道,她回头对谢尽芜说了句:“我们进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进潘府的后院。
叶清圆回过身,眼睁睁看那道符纸燃烧成了灰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才放心地松开了谢尽芜的手。
男性的手指比较粗糙,骨节又硬。谢尽芜习剑多年,掌心生了些薄茧。松手的一瞬间,薄茧划过她的指腹,粗硬的触感十分清晰。
谢尽芜站在她的身旁,眼眸殷润,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却一言不发。
饶是叶清圆性格再坦荡大方,此时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明明两人牵手只是为了潜入潘府,查清楚莫夫人的事情。怎么还弄得怪暧昧的?
于是,为了缓解尴尬,她扯起唇角,颇为豪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同时笑了一声:“哈哈,这还是我第一次和男孩子牵手呢……”
叶清圆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因为她看到谢尽芜的眼睛蓦地睁大,很明显地后撤了小半步,整个身体摆出一副略显抗拒的姿态。
叶清圆当时就笑不出来了。
她眼里的亮光逐渐消失,小脸上甚至有点委屈的神色。
摸个手而已,谢尽芜至于这么讨厌她吗?
昨夜她昨夜大醉一场,着实给他造成了很坏的印象,也不知道他现在对自己的好感值下降了多少。
她的唇瓣不自觉地撅了起来,生硬地补充道:“嗯……我的意思是,我们刚才那样,只是为了查清真相。所以那根本算不得牵手。”
谢尽芜的视线灼灼,落在她的面上,若有实质。
叶清圆低下头不看他,很努力地和他撇清关系:“反正牵手这种事情,应该是在花前月下、水到渠成才对。我们刚才那样……什么都不算。”
竹林里的风裹着微凉的潮意,拂起她的裙摆和衣袖,飘然如飞。
良久,头顶传来他低沉温和的声音:“为什么要说起这个?”
叶清圆蓦地抬起头,一瞬睁大的双眼暴露了她的惊慌无措:“……没什么呀,怕你误会而已。”
谢尽芜垂眼望她,神情认真:“误会什么?”
“……”叶清圆的脸颊攀上热度,顿了一会,摆手道,“没什么,你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有说。”
谢尽芜的眉心微蹙,对她的敷衍、退缩的态度感到不悦。
“我们快去竹林吧,”她也不管谢尽芜,扭头就走,“速战速决。”
“嗯。”
谢尽芜的视线落在她离开时清瘦的身影。
他垂下眼睫,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