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许愿,倒也并非全然是虚妄之事。这莲花灯上的文字本就是承载了人们内心朴实却真切的目标。有了目标,日子也就有了奔头嘛。”
叶清圆的语调温柔,近乎是在哄他:“其实人生就是这样的,有美好的愿望,有前进的动力,最重要的还有付出努力,慢慢就可以把生活过好的。”
谢尽芜听完她说的话倒没多大感触,反倒是有些悲凉的意味。
他实在没什么美好的愿望。那些关于复仇的、太过血腥残忍的念头不便与人言,更不可能写到莲灯里。纵使他再渴望,也只能将之埋在心底,除了神鬼,便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将笔搁在桌上,不打算写了。
“真的没有吗?”叶清圆循循善诱,“比如,你对自己今后的生活有什么——展望?”
原书里的谢尽芜在复仇之后就引颈自刎,可见他骨子里其实是悲观消极的。他活了十九年全靠一股复仇的意念撑持,复仇雪恨后,他就连活下去的动力也没了。人生倏忽失去方向,入眼处处皆是虚无。
他其实是个没有自我的人。少时流浪,入希夷殿后活得也像个杀人机器,如今他满脑子都被复仇的念头占据,所谓端方有礼也不过是用来行走四海的伪装。他没有半点关乎自身的念想。
这怎么可以?无论大小,人总是该有个堪称“不错”的念想,大到人生展望,小到眼下的一顿美食,总归是能撑持自己活下去的动力。若是长久虚无,精神世界迟早会崩塌的。
谢尽芜此刻就处在这种状态。他除了复仇什么都不想,也不见他对别的事物有什么喜好,说他“清心寡欲”那都是抬举他。
“好吧,既然没有愿望,那我就祝你——”
叶清圆将他的纸条拿来,思索一瞬,提笔写下八个字:“春日载阳,福履齐长。”
她两只手捧着这张纸条,献宝一样递过去,望向谢尽芜的眸光澄净而温柔。
同样是有些歪斜的字体,谢尽芜的目光落在她手心的纸条,眼眸微不可察地颤抖。
他像是在冰雪地里枯萎了太久,满心都是严寒。眼望着那一点似曾相识的明暖亮光,却迟疑着不敢靠近。
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万物俱灭的灰烬,寸草不生的荒芜。
“为什么是春日?”他薄红的唇有些颤抖,碎发轻柔地拂在眉骨,是一派脆弱的俊美。
“因为你的名字啊,平芜尽处——”叶清圆眼含醉意地笑了,“是春山。”
天幕澄澈,一朵烟花砰地在夜空炸开,万道金光如雨落。
街上的热闹气氛在这一刻被推至巅峰,人声鼎沸。
“等明年春天,我们可以一起办春日宴,过花朝节,好吗?”叶清圆笑道,“还没有和谢公子一起看过春天呢。”
谢公子生得模样这么好,若是换上一袭红衣,鬓边也簪了春花,不知该有多好看。
——这句话她却不敢讲出声,倒像是在故意冒犯他,且有损于她矜持的形象。
谢尽芜站在河岸旁,面如冰雪,唇红齿白,一双殷润乌黑的眼眸宛如深潭,映照出满河熠熠的花灯。
他的视线落在叶清圆的侧脸,目不转睛,连眨眼都舍不得。看似平静冷漠的外表下,呼吸轻颤,一颗心跳动得紊乱不已,如急雨落在湖面,溅起涟漪不息。
他轻声道:“好。我也不曾……”
不曾见过春日宴,不曾看过花朝节,他其实不太能体会,那些宴会与活动究竟有什么好?
可若是和你一起,倒是……
身畔嘈杂,叶清圆没听清:“什么?”
谢尽芜抬起眼帘,这次眸光隐约温柔些许:“没什么,放花灯吧。”
“嗯,好。”叶清圆将两盏莲花灯轻轻放在水面,手腕一转,就此推了出去。
两盏莲灯随水流缓慢而平稳地漂向远处,逐渐与其他花灯汇聚,融进那道璀璨流淌的莲灯银河。
“你写了什么?”谢尽芜趁她站起来的当口,轻声发问。
“爹娘身体康健。”叶清圆的眼中笑意有些悲伤,“就算我不在他们的身边,也希望他们永远开心、幸福。”
她不能再回到原来的世界里,可却盼望思念与愿望可以穿梭过去,到达他们的身边。
谢尽芜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今晚的微风里定是掺了酒,他只是看着她,便晕眩得好像要醉了。
叶清圆被河面上浮现的星星点点的灯光晃得眼花缭乱。为免失衡摔倒在地,她干脆抱住谢尽芜的手臂不放了,笑吟吟道:“好了,灯放好了。你要带我回家了吗?”
“……是,”谢尽芜的手臂在她靠过来的一瞬间变得僵硬,“但你先放手。”
“不要,我会摔倒的。”
“我先把你送到船上去,否则你怎么回家?”谢尽芜的手掌按在她的肩头,用力推开她依偎过来的娇软身躯,“……不知羞。”
两个人沿河向北走了一会儿,叶清圆才糊里糊涂地问他:“我又怎么了?”
此处花灯早已撤下,唯余柳梢轻扬,光线昏暗。谢尽芜微红的耳廓掩藏在雾沉沉的夜色中,不为她所见。
他没作声,扶好叶清圆的肩膀,而后矮下.身,结实的双臂托住她的腰肢和大腿,又是方才那种抱小孩子的抱法,将她稳稳当当地抱在了怀里。
叶清圆条件反射地搂住他的肩膀,猝不及防间手指还扯了一下他的头发,引得谢尽芜眉心微蹙:“不想摔进河里,就老实一些。”
“……哦。”
——若是敢吐,就把你扔进河里。
——不想摔进河里,就老实一些。
不过两刻钟,态度就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看来谢尽芜此人是挺好哄的。
叶清圆乖乖地不动了,两条手臂绕过他的肩颈,整个上半身都压在他身上,仿佛抱住救命稻草一般。
小舟泊在水面,随着客人上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水声。涟漪层层荡漾开来,月光之下亮得晃人眼睛。
谢尽芜已经稳稳当当坐在舟上,她却仍旧紧搂着人不放。
他松开手,抬袖去掰开她的手臂。
女孩子的身躯柔软,因吃了酒而散发出温热来。方才放花灯时她出了些薄汗,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气弥漫开,掺着醉人的酒香与花香,丝丝缕缕地往他鼻腔里钻。
谢尽芜还未发脾气,她却抱紧了他的颈项,先告起状:“你不要总是晃,晃得我都快要掉下去了!”
谁晃了?
“……叶清圆,松手。”谢尽芜垂下浓睫,压抑着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嗓音也沙哑许多,“你是想勒死我吗?”
叶清圆借着朦胧的月光扭脸看去,他的耳尖不知何时泛了红,脸颊也是红。
想必是她的胳膊缠得太紧,他快要窒息。
“啊……抱歉。”叶清圆满怀愧疚地松开手臂,可惜身躯酸软使不上力气,止不住地往下滑,焦急道,“喂,谢尽芜!扶我,快扶我呀。”
谢尽芜一点也不扶着她,任由她慢慢滑落到木船上,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儿。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躺下。叶清圆深谙此道,就势歪倒在小舟上,咸鱼似的哼唧了一声。
“你真是无情。”
小舟慢慢地荡,耳畔传来潺潺的流水声。
她吃力地扬起脸,却正对上谢尽芜那双清透漠然的眼瞳,不禁疑惑道,“你怎么有四只眼睛呢?”
又眨了眨眼:“不对,是两只。刚才是我看走了眼。”
谢尽芜拂了拂被她弄乱的衣袍,耐着性子叹了口气,还是帮她把姿势调整好,叫她躺得舒服一些:“你喝醉了。”
“不会的,那只是两壶果酒而已,我没有醉。”叶清圆摇着脑袋,发间的金丝小簪发出清脆的声响,“都怪你方才抱着我一直晃,不晕也要被你晃晕了。”
分明是船在晃,她在闹,怎么怪在他的身上了?
谢尽芜:“和醉鬼讲不了道理的。”
“你不要笑话我。”叶清圆很小声地据理力争,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委屈来。
她的双眼半阖,仰头看着漫天繁星,眼眸中竟也奇异涣散出流淌的星光。
谢尽芜于是住了口,一双清澈如冷泉的眼珠定定地看着她。
澄澈的天幕之下是连绵起伏的莲叶,舟往前,水往后。皎洁月影掩藏在涟漪轻漾的河面之下,像是一束迷滂的光追随在船尾。
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浓纤的睫毛低垂,凑近了她尚且酡红的脸颊。
小舟在河水里飘荡,河面洒满了花瓣,涟漪阵阵。岸边的喧闹与灯火已然离得远了。他们头顶皎洁星月,朝着莲花深处而去。
谢尽芜的眼珠一瞬也转不动了,二人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他闻到她呼出的带着清冽甜香的果酒味道,混着唇瓣上胭脂的甜腻香气。
她的额心以朱笔画了花钿,朦胧夜色都掩不住的凤凰花的绚烂热烈,皎洁月下像是一簇盛放的火。
气息变得灼热。鼻尖几乎相触的瞬间,叶清圆的睫尾轻颤,目光移到他面上,神情现出迷茫:“谢尽芜?”
谢尽芜双眼大睁,如梦初醒般直起了身子,惊出一身冷汗。
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沉冷如冰,薄红的唇抿得紧紧。
他故作镇静地掠了她一眼,冷声道:“干什么?”
“我有点口渴。”
“谁叫你喝那么多酒?”谢尽芜颔首看她,压抑着胸腔中剧烈的心跳,神情严肃,“那怎么办?”
叶清圆伸出手,拉了拉他搁在膝头的手腕,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你把那半壶酒给我吧?”
谢尽芜怒道:“不是说买给我的吗?”
随后,他心念一动,想到了什么,脸色霎时变了:“好好说话,不要撒娇。”
“没有撒娇。”她的手干脆不放开了,细嫩温热的手心按在他的手背上,晃了晃,“你给我吧,我要渴死了。”
谢尽芜被她喊得额角青筋直跳,本就不太沉静的心里仿佛有烈火在烧:“你看得清楚我是谁吗?”
叶清圆大睁着迷离的双眼,神情专注地看了他片刻,笑盈盈地故意气他:“你是小谢公子。”
“什么小谢公子?不成体统。”
叶清圆故作茫然道:“你不是谢尽芜吗?是小谢公子呀。”
谢尽芜眼中的薄怒被她浇下去一点,手指卸了力道,那酒壶就被她拽着抢了过去。
叶清圆眸光涣散地仰躺在小舟里,脸颊与颈项的肌肤皙白得直晃人眼。她拿着酒壶很小心地抿了一口,艳红的唇瓣被沾得湿润,邀功似的:“你看,我只喝了一小口。”
谢尽芜头疼地别过脸去:“谁管你,不必告诉我。”
“谢尽芜,你的脸好红。”她将剩下半壶酒抱在怀里,又伸长手臂去探他的额头,“是发烧了吗?”
云雾似的衣袖沿着手臂滑落,细腻温热的手心覆在他微凉的额头。
谢尽芜殷润黑亮的眼睛一瞬大睁,右手背青筋暴起,下一刻就要忍不住扼住她脆弱的咽喉。
叶清圆毫未察觉、犹嫌不足,探过热度后,并没有及时撤回手。
她盯着他的脸,手心下移,指腹擦过他秀挺优越的眉骨和鼻梁,到最后,指尖点在他的唇畔。
忽然就怔怔地笑了:“你真好看。”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特别好看。”叶清圆有些不舍地收回手,手腕随意搭在平坦的小腹上,眼眸中闪着温柔的光芒,“以后你可以多笑吗?”
谢尽芜脸上怒意瞬间被惊讶取代,眼睛一点点睁大,冷泉般黑亮殷润的眼眸中满是错愕。
叶清圆满眼笑意地望住他,红唇轻启:“好吗?”
“不好。”谢尽芜抿了抿唇,偏过脸去避开她温柔的目光,冷声道,“我有什么好看,那个白衣公子才是好看。”
“白衣公子?”叶清圆一听眉头就皱起来了,费劲巴拉地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他的话,摇头道,“……不管他是谁,总之都不如你。”
谢尽芜低下头,慢慢靠近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她的呼吸中带着清甜凛冽的酒香,萦绕在他的鼻端。
谢尽芜压低了声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难堪,有些难以启齿:“今天上午,在千花河畔的时候。”
“噢,”叶清圆的脑筋迟钝地运转着,终于想起来了,“我是在看侯爵府的车啊。”
她痴痴地笑了起来,声音带着醉酒后独有的倦懒:“你以为我在看别的公子吗?所以才这么耿耿于怀?”
“真的在看马车吗?”
叶清圆半阖着眼:“你觉得呢?难道我连马车也不许看?”
谢尽芜直起身来。尽管是被她嘲笑了,眼里却没有半点怒意。
叶清圆笑了他半天,笑得他耳根发红眼神飘远都不知该看何处,低着头无奈道:“别笑了。”
她乖乖地收敛了笑声,可是嘴巴却不肯停:“还有,谢尽芜,你怎么变了,怎么学坏了?都会跟我开玩笑了。”
谢尽芜垂着头,眼睫掩在秀挺眉骨投下的浅浅阴影中,看不清神色:“说什么醉话,我没有与你开玩笑。”
“怎么没有?”叶清圆据理力争,“一次是画符的时候,还有一次是我用虾灯和那些小朋友玩儿的时候。”
她扯住他的衣角:“你有啊,你今天和我开了两次玩笑呢。”
她竟记得这么清楚。
谢尽芜略显迷茫地垂眸看她,晚风中弥漫的酒气让他产生一种醉醺醺的错觉。
他轻声问:“你很讨厌我这样吗?”
“不,没有讨厌。”叶清圆拽着他的衣袖不放,费劲地思索着,“……也没有不喜欢。”
没有讨厌,也没有不喜欢。
谢尽芜看着她柔软红润的唇瓣,有些茫然地想:那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