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澄澈,晴空万里。微微的一阵风拂过脸颊,风中夹杂着甘甜的清香,不知是开了什么花。
他们离开青蔓镇,正在前往金璧城的途中。
叶清圆坐在枝叶繁茂的树下阴影中,阳光暖暖的却不灼人,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斑驳明媚。
她仰头靠在树上,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草木清新,春花繁盛,陶醉道:“真好的天气,真好闻的花香。”
她随手拨弄了柔嫩的浅草尖,转头看谢尽芜。他垂着眼帘正襟危坐,薄红的唇紧抿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不会又邪印发作了吧?如此明媚春光,他可不要煞风景啊!
叶清圆心中警惕,视线慢慢转移到他搁在膝上的手。
净白的手背上青筋血管隐约浮现,手指修长,骨节微突,是很好看的一双少年的手。
她忽地想到那天晚上,谢尽芜就是用这只手硬生生捏碎了黑影的钢筋般冷硬的喉骨,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分明是少年的清俊相貌,身形也修硕颀长,甚至称得上清瘦,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手劲?
叶清圆想得出神,右手托着下巴,不自觉地认真观察起谢尽芜来。
难道这也是修炼邪术导致的后果吗?
心性巨变、修为也大幅度增进。
谢尽芜察觉到她的目光,略带疑惑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叶清圆抿起唇尴尬地笑:“谢公子,你猜这是什么花的香气?”
谢尽芜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很认真地闻了一下。
他们所在的树荫不大,两人之间相隔得很近,微风暖熏熏的,她身上的甜香气息被明媚春光的暖意蒸腾之后愈发扩散起来,一蓬一蓬地直往他鼻子里钻。
风中的花香没闻到,她的衣领、袖口中漫出的被体温晕染过的香却叫他一瞬间心神剧震。
他的薄唇微动,没说出什么来。偏叶清圆以为自己没听清,又往他身旁挪了挪:“什么?”
甜腻的香气一瞬间充斥了鼻息,谢尽芜抿着唇不吭声了。叶清圆的脸上挂着笑,很认真地等他回答,一双明眸就这么一瞬不转地凝视着他。
片刻后,却见他垂下浓秀的眼睫,眼眸微动,脸颊浮起一层清浅的红晕。
他的肤色净白,于是那一抹薄红便显得尤为可疑。
叶清圆等不到回答,心里觉得他的脸红得莫名其妙,于是别过脸自言自语道:“我闻着倒像是一种很清甜、酸涩的香气,好像是杏子的味道,难道附近有杏林吗?”
她站起来拍拍裙子,凭借着微风吹拂的方向很快判断出来香味传来的位置:“是西边!”
“我准备去瞧一瞧情况,若是真的有杏子,就摘一些回来。”叶清圆大方地发出邀请,“你要一起吗?”
谢尽芜在斑驳的树影中抬起头,明媚的光点跳跃在他的唇角,看不清是否在笑,他轻轻摇头,眼中带着复杂的神色:“……没兴趣。”
叶清圆对他的不配合与冷漠习以为常,一双端丽漂亮的眼眸泛着湿润的水色:“那好吧,那待会我摘回来的果子你可千万不要吃啊。”
微风轻抚,她的声音传来有些失真,像是一阵裹着花香的风从旷野的尽头吹过来,谢尽芜听到自己逐渐失控的心跳,不怎么坚定地点头:“……好。”
叶清圆飞快笑了一下,转身就走。
簌簌的足步声响起,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追随她离开的身影。她提起裙角小跑在松软的草地上,裙摆被微风吹起,满地细小的野花被惊扰,浮动如同荡漾的水波。
树顶流云漫漫,天幕澄净,明媚阳光倾泻而下,她跳跃着远去,踩在松软的草地上发出沙沙声响,忽地心有所感一般回了头,目光恰好撞进谢尽芜的眼中。
谢尽芜的额角青筋一跳,匆忙收回了视线。
事实证明,人在饿肚子时的嗅觉极佳。叶清圆根本不懂怎么找野果,仅凭借微风中隐约夹杂的香甜气息,在稀疏的林中绕了一会儿,就寻到了几株杏树。
她瞬间两眼放光,忍不住对着满树橙黄色的果子缓缓露出了微笑,满心都是丰收的喜悦。
或许这就是血脉觉醒,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爱上田园与山野。
叶清圆哼着歌走过去,身上披帛长裙如云雾浮动。到了跟前,才猛然反应过来:嗯?不对啊,分明在青蔓镇里,杏花还开得轰轰烈烈,满树堆雪一般,怎么出了镇子,杏果竟已经成熟了?
叶清圆心中警铃大作,她这是入了幻境吗?
“系统,能不能解答我的疑问?”
紧接着,系统冰冷的声音响起:“青蔓镇地势较高,而此地处在山谷,暖气流聚集此处,整体气候较为温暖,杏树也是自然长成,请宿主放心食用。”
与“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一样的道理嘛。
叶清圆点了点头,又想到什么,好声好气地与系统商量道:“与任务无关的事情,以后可以多告诉我一点吗?我想更多地了解这个世界。”
与谢尽芜这个冷傲得要命的人同行,快要闷死她了。
系统沉默了一瞬,似乎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请求,意外之余还是很快拒绝了:“请宿主专注于任务。”
叶清圆边走边笑道:“多告诉我一点,也有助于我完成任务嘛。放心,我不会要你剧透的。”
系统道:“请宿主专注于任务。”
叶清圆耸了一下肩,“好吧。”
又抱怨道:“你俩都挺倔的。愁人哪。”
目光在周围打量一圈,她的脑海中忽地有了主意。她踮起脚,先是从枝头摘下一片蒲扇大小的树叶,擦干净后便提着裙角奔到杏花树下,将树叶展开铺在较为平坦的地上。
这棵树上的杏已经熟透了,有些甚至落了下来,砸入潮湿的泥土中,散发出腐烂却甜腻的气息,几只小鸟亦被香甜气吸引而来,站在树梢探着脖子大快朵颐。
叶清圆没有惊扰它们,寻了旁边的树枝,踮起脚挑拣着摘了一些,用树叶小心地包起来,抱在怀中。
阳光忽地刺目起来,穿过繁盛的枝桠缝隙,在松软的地面投下明亮斑驳的光点。
不知是不是折腾这一番的缘故,叶清圆的额头出了薄薄一层汗,扬起脸摘杏也让她的脖颈有些酸涩,最关键的是……她的身高实在不太够,摘不到那些最为饱满金黄的杏儿。
她将踮着的脚放下来,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心里颇不是滋味地叹了一口气。
若是谢尽芜在就好了,这人身量高,腰背又向来挺拔,手劲大得能拧断喉骨,真是天生下地干活的料子。
杏林旁不远处是一道小溪,涓涓细流蜿蜒而过,恰好滋润了这一方土地。
叶清圆捧着杏寻一块石头放上去,不忘俯身将裙角系了个结,免得被溪水沾湿。
她在溪边蹲下.身,双手伸进微凉的溪水中,顿时凉得浑身一阵清爽。
溪水源于山中去岁的冰雪融化,清澈得可以看清水底的鹅卵石,水面漾起的涟漪在底部圆石上投下清浅斑驳的光影。
几条纤细的小鱼在水中追逐嬉戏,皆若空游无所依。
阳光明媚,溪水微凉,周围安静得唯有风吹树叶的轻微响声,一切都是刚刚好。叶清圆低头将双手浸入溪水中,沾湿了手心,而后拍了拍被太阳晒得微红的脸颊。
一阵舒爽的凉意传来,她满足地喟叹一声。溪水真清澈,洗杏的时候甚至可以在水中看到倒映的澄澈的碧宇和悠悠飘荡的白云。
此时没有危机,没有威胁,压在心头的任务、所有的烦恼似乎都消失不见,她的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这是她穿越以来,为数不多的放松的时刻。尽管再过几日,金璧城副本就会让她险些丧命。
念及此处,系统蓦然“叮!”地响了一声。
叶清圆的心跳骤停。
系统冰冷机械的声音响起:“恭喜宿主,角色【谢尽芜】的好感度已升至22%!请宿主再接再厉!”
叶清圆的动作一顿,细白的手指泡在微凉的溪水里,脸色出现了一瞬的茫然。
不对吧,她刚才什么都没做啊,为什么好感度会莫名其妙上涨?
她还未反应过来,系统的第二次提示音紧接着响起:“恭喜宿主,角色【谢尽芜】的好感度已升至25%!请宿主再接再厉!”
叶清圆惊得手里的杏都掉了,砰地一声砸进水里,溅出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脸。
系统的第三次提示音响起:“恭喜宿主,角色【谢尽芜】的好感度已升至28%!请宿主再接再厉!”
几颗熟杏骨碌碌地随着溪水滚了下去。
叶清圆的眉心紧蹙,脸上满是疑惑,回过神后连忙起身奔过去捡。
“我刚才什么也没做呀。”她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是因为,我说要摘杏给他吃,他很感动,终于意识到我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吗?”
不,她觉得谢尽芜这人根本不会有这种觉悟。
况且,她方才说得清楚,她摘的杏,不会给他吃。
那到底是为什么?
“系统,能给点提示吗?”
系统高冷道:“很抱歉,本系统不提供这种服务。请宿主自行探索。”
叶清圆默默地翻了一个白眼。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好事,她距离完成任务又进了一步,至少不会被系统优化掉了。至于好感值到底是怎么提升的,待会见了谢尽芜再慢慢尝试、验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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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灼灼,绿木繁茂,谢尽芜抚膝端坐,闭目凝神调息。
这几日他动用灵力太多,那晚在青蔓镇时又不顾后果地以法阵强行压住了黑雾的魔气,导致体内灵脉险些受损,至今灵气运转时仍旧觉得滞涩难行。
此刻微风轻抚,天地俱静,他双拳紧握,额心却有冷汗簌簌滑落,灵脉中有一股灼热且蛮横的力量横冲直撞,烈火燎原般烧得他浑身剧痛,但他却享受这种刺骨的痛楚,因为每一阵剧痛之后,伴随而来的即是灵脉被彻底打通的清爽感。
与此同时,一股寒冰的冷意却在脉门蔓延,如跗骨之蛆般纠缠不止,是他体内残存的魔息在做困兽之斗。
谢尽芜眉头紧锁,死死压抑着心中渐生的邪念,遍布四肢百骸的痛楚让他的喉间时不时溢出难捱的闷哼声。
脑海中响起沉闷的低语,他像是被困在漆黑冰冷的河水中,拖着遍布伤痕的身躯,却仍竭力挣扎着想要触摸河面之上那模糊朦胧的天光。
回忆如浪潮翻涌,巨大汹涌的压力自天灵灌下。
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
无数曾经熟悉的面孔扭曲起来,尖锐的指尖快要戳到他的脸颊,狰狞着尖声怒骂:“小害人精!”“都是被你害死的,都是因为你!”“我好痛啊,我死得好冤枉。有没有人能为我报仇?”
冷月寒光,城隍庙的琉璃顶像是落了一层冷霜。
庙宇之内,小小的身影无措地跪坐在城隍铜像的脚下,昏黄黯淡的烛光穿过垂挂的杏黄色挂幡,透过繁复华美的祈福符文,照在他瘦弱伶仃的肩头。
“我做错什么了么?为何所有人都死了?”
少年扬着脸,漠然地与城隍铜像对视。
他雪白的脸颊与脖颈被洒上一层淡淡的金光,身上的衣衫破旧得不成样子,却极为干净整洁。额前细碎的发已许久没有修剪,发尾拂在了挺直的鼻梁骨,是许久无人照顾、只好自己勉强生活的模样。
漆黑的眼眸毫无神采地望向铜像低垂的慈悲双目,他茫然轻声道:“过了今夜,谁又会因我而亡?是否我活在这个世上,本就是天大的不应该?”
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庙宇,没有人任何回答他。巨大的城隍铜像双目低垂,唇角带笑,神情悲悯俯视着供案下的渺小生命。
天际一轮冷月无声,枝头寒鸦簌簌扑扇着双翅。供案上的烛光太过微小,照不亮偌大空寂的庙宇,足够逼死人的沉寂中,唯有冷风吹动漫垂的杏黄挂幡。
少年低下头,浓秀的眼睫垂下,漠然地看向自己张开的手心。
尚且青涩秀气的一双手,本该是翻动典籍经书的一双少年的手,掌心却布满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刀痕剑伤。
杏黄挂幡褪了色,随风舞动时符文浮动恍惚,像是漫天飞舞的纸钱。
于是,漫长的寂静中,那道声音出现了,带着愉悦的笑意:“你忍心看着那些人枉死吗!”
跪坐在城隍脚下的瘦弱少年低着头,小小的身躯被笼罩在供案下的阴影中,真如蝼蚁一般渺小、无力。
他双眼大睁,摇头否认:“不对,不对。”
稚嫩的嗓音中带着一股莫名的倔强,回荡在空寂幽暗的城隍庙中。
一道清朗温和的声音随即响起:“不对!”
绿树的浓荫下,谢尽芜的眉心微蹙,牙关紧咬,眉宇间显出几分经年忍受摧心折磨的麻木与疲惫。
耳边那道或低沉或清脆的嘲笑声仍旧阴魂不散:“看吧,谁与你同行,谁就会死。你娘也是,楚姨也是,哑巴也是,还有雪球,连一条狗都被你害死了!他们本来多么无辜,多么快乐,还不都是因为你才丢了性命!啊,最可怜的就是那个姓叶的姑娘,她更无辜呢,却要被你害得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孤身漂泊在外吃尽苦头,连亲爹都见不到。谢尽芜,你说你都做了些什么孽啊?”
谢尽芜死死把守着心念,闭口不言。它们又说:“不过你也不必因此难过,反正你身上背负的怨念那么多!你这一生所有痛苦与不幸,都不过是上天所赐啊。”
谢尽芜凝神聚气,努力维持神思清明。可是心中的邪念已经肆意起来,魔息在他的灵脉中疯狂滋长,冲撞得他浑身筋脉止不住的剧痛。
“谢尽芜,你忘了自己为什么讨厌栀子花了吗?”那些声音笑着。
此话一出,谢尽芜紧握的拳头瞬间松了。
这句漫不经心的质问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闭目,体内运转的灵力忽地凝滞了一瞬。
脑海中的笑声爆发性地猖狂起来,魔息肆意冲撞,他的灵脉霎时被伤!
他的神识正处于险些失控的时候,肩头忽地被人轻拍了一下,紧接着是一道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尽芜!”
她的声音温和悦耳,带着叫人难以抗拒的关怀,一下子拽回了谢尽芜的神识。
谢尽芜蓦地睁眼,眸中的狠戾杀意未消,尚未看清来人是谁,已经下意识地反手抽剑,纵身直劈而去!
这一剑出得实在太快,叶清圆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甚至看不清剑影,唯觉清锐剑鸣响彻耳边,眼前一道刺目寒光!
小小的树影下宛如一道闪电划过,剑意逼杀而至,叶清圆的喉咙当即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
她被扑得向后仰倒,扑通一声摔坐在地,惊惧间大叫出声道:“谢尽芜,你疯了!”
这一声叫喊嗓音清脆高昂,银瓶乍破一般炸在谢尽芜的耳边,他的耳膜一瞬刺痛,灵台霎时清明彻底,微阖的双眼一瞬大睁。
千钧一发之际,他手腕转动扭转剑势,硬生生收回了迸发的剑意,剑意当即逆冲,倒逼他的经脉一阵剧震!
谢尽芜的心口猛然一痛,喉间立时有血腥气漫了上来。
然而剑势收住,身体的惯性却无法阻止。谢尽芜方才凝聚爆发的杀意太重,一副势要按着来人打杀的架势,叶清圆根本来不及防备,整个人被他的肩膀撞倒在松软的草地上,慌乱间手中捧着的金黄色杏果滚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