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光点在地上跳跃,江尚绵闻言抬眸,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清圆?”
“娘,是我呀。”叶清圆笑意盈盈地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阿娘,我们许久没见面了,女儿好想您。”
江尚绵的手指还压在经书上,眸中却露出些许疑惑。
她这个女儿自生下来就不怎么亲近人,仿佛是天生的糟糕性情,顽劣得惹人生厌。她在此小院清修多年,耳畔还时不时听到叶清圆又欺负仆役、作弄丫鬟的消息。
除却逢年过节,叶清圆是绝不会来探望她的。
久而久之,她们之间的所谓母女情分,浅薄得还不如一层纸。
江尚绵冷冷开口:“你怎么来了?又闯了什么祸?”
叶清圆脸上笑意不变:“没有呀,我只是想念阿娘而已。”
“……”
江尚绵眸光冷淡地打量她一瞬,见她脸蛋红润,眉眼漂亮,倒与先前那副病秧子模样有些不同。
叶清圆模样乖巧地为她斟茶,轻声道:“阿娘,我最近没有闯祸,也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我很乖的,不信你回头问爹爹嘛。”
她嗓音清脆,暗含笑意,如山涧清泉。
江尚绵微蹙的眉心不由得舒展些:“希望如此。”
说罢,还是很欣慰地端起她刚倒好的热茶,啜饮一口。
叶清圆笑道:“阿娘,你不知道,昨晚镇子里竟莫名出现许多游魂野鬼,我还帮了爹爹一个大忙呢!”
“你帮忙?”江尚绵端茶的手一顿,“你……学了点灵之术?”
“嗯!”
江尚绵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叹息道:“你爹爹教你的?”
叶清圆想了想,摇头:“爹爹只给了我一本点灵的古籍,我是自己摸索着学来的。”
“摸索着学,效果如何?你画的符咒可也有用?”
看来江尚绵对叶府的事并不了解,也不知道原身早就被叶肃逼着学画符了。
叶清圆思索着笑道:“威力挺大的呀。爹爹后来告诉我,这是因为我来自什么……点灵世家?”
说罢,她略有迷茫地望着江尚绵的脸上神情。
江尚绵垂睫,烦躁道:“当初说好的……没想到他竟还是这么做了。”
叶清圆一听,立刻道:“说好的什么呀?”
“这山中荒宅的阵法,还有与江氏的交易……你爹爹都告诉你了?”
“是呀,爹爹说,他想要借助永安江氏的力量……”叶清圆蓦地住了口。
江尚绵也姓江。原身的阿娘,竟也是永安江氏的人吗?
江尚绵心思玲珑,何尝猜不出叶清圆此刻所想?
她轻颔首,垂眼道:“当初我便是参与封印那宅中大妖的江氏子弟之一。我被竹妖重伤,被迫留在这初阳镇里,这才与你的爹爹逐渐相熟。”
“纵使我与叶肃已然成婚,可也不必时刻都待在一块儿。我有我的安排,本打算在初阳镇里养好伤就尽快赶回永安江氏复命。可是临走时却发现,腹中竟已怀了你。”
江尚绵的声音很轻:“清圆,你的到来,打乱了我的所有计划。”
叶清圆眼中的笑意勉强。
难怪江尚绵对于原身不疼不爱,因为原身的降生本就不被她期待吧。
“我为了生下你险些丢掉性命,之后身体更是虚弱,终日躺在床榻上,就算在炎炎夏日都吹不得一丝风。”
后来的事情,叶清圆都明白了。
叶肃也不待见她。他本就迂腐,总觉得该有个儿子来传承香火,如今得了个女儿也就罢了,可还这么病殃殃的没活气,连哭声都弱得像小猫崽子似的,听着就让人高兴不起来。
他怜惜爱妻江尚绵,所以对原身的存在愈发膈应。
原身自小体弱不堪,叶肃便请了大夫来看病开药,各种滋补的药品如流水淌进小院,他却不肯亲自过去关怀片刻。原身被关在深深庭院,锦衣玉食,却孤僻寡言,终日游荡如孤魂,她十二岁前甚至都没有走出过府门半步。
仆役躲着她,丫鬟们惧怕她,粗使的老婆子在背后骂她是府里的扫把星。
叶肃粗暴地使用大量滋补品来维持原身的“健康”,却从不肯静下心来,细想她之所以体弱多病的根由。
江尚绵轻声道:“我本不打算将你牵扯进这件事,可是到头来,你还是什么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叶肃想要干什么,但你尽量不要沾染这些事情才好。清圆,我是见识过妖鬼的人,我知晓那有多危险。”
叶清圆眨了眨眼:“阿娘。”
江尚绵垂眸将经书翻过一页,轻咳一声:“好了,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我没有力气,说不了太多话,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纵然眼前的妇人并非自己的亲生母亲,可叶清圆面对这样冷漠的态度,还是感到一阵失落。
江尚绵是个家族利益大于一切的人,她将捉妖除祟之事看得很重,若非遇到叶肃,她或许会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杀妖灭鬼的事业。
可是原身的出生打乱了她的计划,她的内里快要被掏空,从此无法再提剑,只得在这荒僻的佛寺小院里,与青灯古佛相伴,了此残生。
叶清圆下山的时候格外沉默。
她想,这分明不是原身的错误呀。
爹娘相爱,才会孕育子嗣。身为孩子,谁能决定自己要不要出生呢?
为何叶肃和江尚绵能如此默契地、理所当然地将一切过错都推在原身的身上?
原身被封锁在深深宅院里,爹不疼娘不爱,成天就喝那些苦涩难闻的药,还要忍受府中下人的非议与谣言。她是生来就活该遭此罪责的吗?
叶清圆暗自叹息。
不过幸好,原身也并非总是面对恶意。
那晚在阴雾弥漫的小巷子里,对叶清圆躬身行礼又指路的老婆婆,生前就曾是照顾原身的人。
这位老婆婆很疼爱原身,总护着她,又陪她玩儿,不许别的人在她面前胡说八道,待原身就如亲孙女一般。
可是原身八岁的时候,老婆婆生了重病,不久撒手人寰。
也正是那个时候,关于原身是扫把星的流言才甚嚣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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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丫鬟小跑着过来,“老爷在前厅,唤小姐过去商议事情呢。”
叶清圆刚回府,迎面就碰见个小丫鬟:“什么?”
丫鬟小声道,“江小姐明日就要启程离开了。”
江云初明日启程,意味着她也要离开叶府这个温暖舒适的锦绣花丛,投身诡异、恐怖,甚至逆天的各类副本了。
何况,系统给她发布的主任务二,不就是在万千妖邪的手下尽力保护江云初的安危,甚至在紧要关头给她替命吗?
这一趟远门,她非出不可。
叶清圆打起精神来到前院花厅,穿过抄手游廊刚要转弯的时候,竟正巧遇到了谢尽芜。
谢尽芜正从花厅出来,初夏的阳光斑驳耀眼,他抬起手掌遮在眉骨,不经意地偏了一下头,这一眼,恰巧撞上了叶清圆略微走神的目光。
二人目光相触,皆是一愣。
昨夜在山上的遭遇与接触仍旧令叶清圆莫名其妙。谢尽芜望过来,浅红的唇角掩在掌心覆盖下的阴影处,影影绰绰有一点笑意,看不真切。
叶清圆出于礼节,倒是飞速回神冲他颔首,勉强露出一个大方端庄的笑容。
除此之外,再无交集。谢尽芜点头之后率先错开目光,迈步离开,恍惚间唯见他暴露在阳光之下的手背白得近乎透明。
叶清圆眼里的笑意依旧,毫不在意他的漠然,转身进了花厅。
“爹爹,云初姐姐。”
叶肃四平八稳地坐在上位的太师椅,脸上还残余着些喜色,想必方才与谢尽芜相谈甚欢了。
原作者虽不做人,强行将谢尽芜从原本的复仇文主角写成了大反派,但或许是出于对亲儿子的怜爱,还是尽最大可能地保留了谢尽芜的闪光点。譬如相貌,譬如骨子里的修养。
叶肃虽是生意人,却颇有内秀,对于涵养与谈吐很是看重。以他毒辣的眼光来看,谢尽芜除了性情太冰冷疏离之外,其他方面堪称完美。
他一见到叶清圆,双眼一亮,更是喜上眉梢,忙招手道:“好孩子,来,快来爹爹身边坐。”
好……孩……子……
叶清圆一头雾水,浑身鸡皮疙瘩。只见叶肃眼含笑意地看了她片刻,温声开口道:“昨夜里清圆竟亲自出手收服了镇上的阴魂,感觉如何呢?”
“有些恐怖,不过可以慢慢适应。”叶清圆尚且没有摸清他的意图,回答得比较谨慎,“昨夜并非我独自外出,而是在中途遇见了谢尽芜谢公子。”
她观察着叶肃的神色变化,补上一句:“谢公子帮助我许多。”
“谢公子温文尔雅,心地又如此善良。”叶肃颇为赞赏。
此话一出,叶清圆当即就有些绷不住。
心地善良?是为了设阵,不惜将江氏子弟的性命安危弃之不顾的那种善良吗?
江云初淡声开口道:“不错,昨夜若非谢公子一封飞书请来渡亡世家之人,那些阴魂该如何处理,尚且是个棘手的问题。”
她话音落下,叶肃的脸皮又有些绷不住了。
那些阴魂之所以是个麻烦,还不是因为他要和江氏家主做交易?归根结底,这不都是他惹下的麻烦?
江云初心高气傲,爱恨分明,心中对他的做法早就颇为不满且不齿,却又碍于身份不好明说,只能这么见缝插针地“提点”他一句,告诫有之,责怪亦有之。
叶清圆没听出这一茬,只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渡亡世家,是谢尽芜请来的?”
“是啊,”江云初望过来的目光很是平静,“清圆不记得了吗?从你们解决那个白氏叛徒之后,那只引魂铃自始至终都掌握在谢尽芜的手中。只是在最后关头,渡亡世家之人到来之际,他才借你的手,将之交予我。”
若非是谢尽芜有意安排,怎会时机如此巧合?
耳畔山呼海啸,叶清圆迟钝地反应过来:“原来如此。”
她恍然大悟,那个渡亡的少主,不是还管谢尽芜叫“哥”吗?
叶肃轻咳一声,适时地又开始发表意见:“果真,许公子的朋友,个个都是好人哪!”
许公子,就是江云初的那位恋人,散修许明竹。
江云初掌中捧了一杯茶盏,轻垂眼帘,氤氲的茶雾晕染她飞扬的眉目。
唯有提到许明竹的时刻,她那双向来漂亮骄矜的眼中才有些淡淡的、称得上羞涩的笑意。
叶肃奉承话说够了,见江云初的脸色也稍霁,自觉对阴魂一事已经问心无愧,于是话锋一转:“清圆,真的愿意和江小姐一起走吗?”
叶清圆很认真地点头:“嗯,我要和云初姐姐一起去捉妖除祟。”
叶肃其实很满意她这个回答,眼中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严肃,“不怕危险?”
“怕,”叶清圆思索一瞬,诚恳道,“可这恰好是个机会呀,跟着云初姐姐多见识世面,总比闷在这小小的初阳镇要强上许多。”
想必是她这个回答正中叶肃的下怀,愁闷烦躁了许多天的茶庄庄主忽地眉目舒展开来,对她的理想与志向满意得不得了,“好好好,这才是我们点灵世家的孩子!”
叶清圆尴尬地笑笑。她倒是想在初阳镇这个锦绣丛中无所事事地过一辈子,可是有系统任务在,她不得已而为之。
而且,原书中的几个副本……她是真的挺好奇的。
江云初搁下茶盏,轻声道:“叶叔父尽管放心好了,我必会保护好清圆妹妹,不叫她受一点伤害的。”
“哎,”叶肃摆手,“出去历练怎么会不吃苦受伤呢?这都是少年人成长的必经过程,你也不必过度保护她。”
江云初淡笑着点点头,眸中闪过一瞬得逞的笑意,“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叶清圆捧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忽觉大事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