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跟我说,只要做个好、好皇帝,天下的百姓就、就会喜欢。我、太爷爷、就是,现在、现在大家提起他,都、都竖大拇指呢。”朱见深道。
“她怎会跟你说这些?”周辰安讶异。
一旁的贞儿答话:“太子被关沂王府的时候,青萝常去送果,还总说书给太子听,一来二去就熟了,回宫以后碰见了,也会说上两句话。上次看见太子不高兴,她就开解了几句。”
“哦~”周辰安恍然,“看来你们关系不错。”
朱见深拉住他的手,道:“除、除了贞儿,只有舅舅、和青、青萝对我笑的最多。”
周辰安回之一笑,抬首望向自己亲姐,目光质疑:
“怎没听你提过这茬?”
“值得提吗?”周贵妃耸肩。
周辰安长长叹了口气,又无奈地揉起眉心,自己调整了会儿情绪,又对朱见深浮起笑意:
“青萝说的对,你该学你太爷爷。不过呢,你现在是太子了,今后的心思要放在学习治国谋略上,这后宫的女子,包括青萝在内,还是少来往的好。”
“哦。”朱见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去吧。”周辰安摸摸他的小脑袋。
“嗯。”
待朱见深和贞儿出了寝殿,周辰安又往太师椅中懒洋洋的躺去,望着天花板,闷声道:
“我的好姐姐,你跟你夫君真是天生一对呀。”
周贵妃虽不解他为何会忽然转了话题,但一听是说自己和朱祁镇天生一对,登时眉开眼笑:
“不愧是我亲弟弟,就是有眼光。可惜万岁分不清好赖,天天捧着那姓钱的,让我学她——”
“钱皇后哪有你和他般配啊。”亲弟弟打断她的话,“若论自断臂膀,你俩才是个中好手,旁人谁比得了?”
“我俩好好的,怎么就自断臂膀了?”
“他吧,当年率五十万大军征战瓦剌,文武大臣的话他不听,偏要听信宦官之言,犯下行军改道的大忌,最后惨败收场。你呢,打南宫回来,现成的两个人,一个对你夫君有恩,一个对你儿子不错,多好的拉拢对象呀。但凡你打着感谢的名义,好好跟她们攀一攀交情,笼络过来,她们那些个心眼子,还不都是为你所用?你倒好,一通乱拳打下来,硬生生化友为敌——”
他说到最后,冲她狠狠竖起了大拇指:
“谁不说一声绝!”
啪!
亲姐一把打开他的大拇指,嗔道:
“有话好好说,少阴阳怪气的。你既觉得她们可用,那就去拉拢呗,明天我就设个宴,请她们过来,好好感谢一番。”
周辰安一个白眼翻过来:“瓜都掉地上了,你才想着摘;雨都停了,你才撑开伞。你怎么不等我修成仙,再派人来传话呢?”
“兔崽子,好好说话!”周贵妃一个巴掌呼他脑袋上。
周辰安叹气:“别忘了,不久前,在你的纵容下,人家差点失了清白,仇怨已经结下来了,你才想起去拉拢,那是临老学绣花——晚了!”
“可以给她们好处嘛。”
“哼。”周辰安讽笑,“你那点好处,淑妃能给,钱皇后能给,万岁也能给,你当人家稀罕?除非你弄死曹吉祥,给她出一口恶气,消了她心中的怨,她说不准能念你的情儿。否则,便是她们现在面上答应归顺,你敢用吗?万一使个反间计,便宜没占成,还得栽个大跟头。”
“曹吉祥正得势,又涉及前朝,哪是我能弄得死的?这拉拢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些。”
“毁人清白,实在下作。”周辰安面露鄙夷,“这种心术不正的权宦,以后别再来往了,免得哪天出了事,反连累了你和太子。”
“嗯。”周贵妃点头,“前段时间我失了势,他立马就转了淑妃那边,这气我还没消呢,肯定不来往了。对了,我那六宫管理之权,什么时候给我弄回来?”
他答非所问:“万岁下旨复立太子之前,特意召我过去,说了会儿话。”
“什么话?”
“自然是交心的话。说你跟了他这么些年,生了孩子,受过宠也吃过苦,两位弟弟还战死沙场,他对你肯定是存有情分的。”
周贵妃红了眼圈,微微哽咽:
“总算他还有点儿良心。”
“只是呢,你这脾气,他实在受不住,希望我这个当弟弟的,能多多劝解,压一压你的性子。我一口答应,向他保证,以后但凡你哪里让他不满了,尽管告知我,我来规劝你。”
“嘿。”周贵妃竖眉,“你到底是谁的弟弟?怎么总向着他说话?”
周辰安眼皮一抬,斜瞅了她一眼:
“瞧你说的这话,得亏你是我亲姐,这要换别人,我才不拦着,随她跳坑去。”
周贵妃听出了他话里意思,道:“这么说,你是向着我咯?”
“唉!”周辰安一声长叹,道:“也不知道咱娘怀你的时候,找了哪个糊涂郎中开错了药。”
“你损我上瘾是吧?赶快给我说清楚。”
“万岁是个念旧情的人,还是个要名声的人。他怕的是立了太子,你母凭子贵后,又来找茬,他罚也不好罚,容又容不下,所以才更属意听话顺从的淑妃。我向他保证,是在变相告诉他,当他不好骂你罚你的时候,我可以替他来做,保全他的名声,顺应他的心意。这样,他没了后顾之忧,才能放心的立你儿子为太子。”
“哦~原来如此。哼,我白感动了,他就没有心!”
“至于掌管六宫之权,心急不得,你目前该做的是韬光养晦修身养性,好好待在你的万安宫,没事就去孝敬孝敬太后,什么幺蛾子也别闹,让他看到你的改变。只要你老老实实的,最迟——过完年,他就会放权给你。”
“还得过年?我哪等得了那么久?”
“我的好姐姐,你这身强体壮,能吃能睡的,不像是等不了过年的样子啊?”
“我呸,大吉大利!行吧,我这回就听你的。”周贵妃应下,又道:“想不到万岁立太子前,竟然单独召见了你,他对你倒是看重。只是你无心功名,不然成了他的心腹大臣,再结一门好亲事,封妻荫子,咱老周家不仅有了后,还光宗耀祖,爹娘在九泉之下也安息了。唉,可惜了这君恩呀。”
“没什么可惜的。”他语气淡淡,“盛于君恩,衰于君恩。当今万岁如此,景泰皇帝也如此,因它而盛者,皆因它而衰,咱们家不就是么,若非君恩眷顾,两位哥哥岂会枉死战场?把一族荣辱寄托在君恩上,大可不必。君王也有自己的命数,无法改变的命数。”
“那会儿是那会儿,这会儿是这会儿。那会儿万岁才二十三岁,对于事情想的太过简单,在朝政上,难免有个失误的地方,现在他沉稳多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周辰安目中闪过一抹凄凉,“从前他宠信王振,现在宠信曹吉祥,冤杀于少保,依旧是那重私情轻大义的做派,有何分别?”
周贵妃立马变了脸色,连忙捂住他的嘴,向窗外看了眼,确认无人,才小声道:
“不要命啦?知道这话传出去,会治你什么罪吗?”
“放心。”周辰安扒拉开她的手,“我也只在你面前说说,在外面是绝不提的。毕竟咱家端碗吃了他的饭,哪有放下碗就骂他娘的道理?”
“就是。”周贵妃松了口气,“甭管外面怎么说,万岁对咱家还是不错的,于少保非亲非故的,他死了,跟咱们又什么关系?”
犀利的眼神攸地射来,周辰安的声音里明显透着不悦:
“若不是于少保,当年北京城一破,大明朝一亡,你以为,你和我还有命坐在这里重聚吗?”
“好,好。”周贵妃赶紧改口,“他算恩人,可那又如何?他现在已经被定为罪人,你又翻不了案,就只藏在心里吧,可千万别讲出来。”
“唉!”周辰安长叹一声。
“哦对了。”
周贵妃向贴身宫女招招手,贴身宫女端上来一个小锦盒,周贵妃将那锦盒递给弟弟:
“这是你要的尚雪莹的遗物。”
“好。”
他接过,眸底溢出疲惫,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中元节那天,我会替你给他烧份纸钱,消了你今日的口业。”
民间中元节祭祀,通常是在路口烧纸。
皇宫里原是禁止宫人们烧纸祭祀,一是防火,二是怕犯了帝王们的忌讳,若有宫人犯禁,捉到了必然重罚,后来仁宗朝有宫人偷偷烧纸,被守卫拿住了,洪熙帝怜悯宫人背井离乡,思念亡故的亲人,不但没有责罚,还令人在英华殿西边,挨着筒子河的空地上设了三座炼化塔,凡遇清明、中元,宫人们可去这里焚烧纸钱,祭祀亡故的亲人。洪熙帝只当了短短十个月皇帝,庙号称仁宗,实在不无道理。
只是中元夜,烧纸祭祀的宫人太多,周辰安不想凑这个热闹,便在自己钦安殿的后院,备好祭品,摆上香烛,支开其他人后,点燃纸钱,一叠叠往铜盆里放,心中默念:
爹,哥哥,棠棠,于少保……
燃烧的纸钱在铜盆里辗转翻滚,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他望着通红的火焰,百感交集: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也许人生下来,就是要在红尘烈火中受罪的,罪受完了,也该化为飞灰了。”
他却不知,今夜祭祀于少保的不只他一人。
青萝因做了尚寝,中元夜少不了操心的事儿,便早早去祭了月人,绿竹不光要祭父母和月人,还要祭拜于谦,青萝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好相劝,只嘱咐她待没人的时候再去,小心被人撞见。
是以等到了夜深人静,祭祀的宫人们都散了,绿竹这才独自提着包裹来到炼化塔下。
谨慎起见,她进来时特意关上了外面的院门,这样的话,只要有人进来,她就能听到响动。
此时一片寂静,只听得到声声蝉鸣。
绿竹打开包裹,正要拿出纸钱,忽听外边传来推门声,便赶紧收了纸钱,提起包裹快步躲到塔后,偷偷向外看去。
只见一名内侍提了包裹走进,左右看看,见四周无人,才放下心来,接着打开包裹,掏出一叠纸钱,在那炼化塔里烧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
“爹,娘,先生,师娘,少保……”
少保,这个词瞬间击中绿竹,她不由自主的身子一震,手上的包裹登时不稳,纸钱倾泻落下,被风一吹,呼啦啦飘散起来。
“谁?”那名内侍立刻警觉起来。
绿竹忙从炼化塔后转出:
“别怕。”
那名内侍看清是她,紧张的神色褪去,直直盯着她的脸,目中尽是意外。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她问。
“徐云中,在直殿监做洒扫的杂活。”他答。
“徐云中……怎么有点耳熟呢?云中,云中……”
绿竹苦苦回忆起来,过往的碎片一块块在她脑海中划过,试图从哪段话语中找出他的名字,忽然,一个画面浮了出来:
那日,曹吉祥送了她一幅墨竹图。
展开的画轴上,浓浓淡淡的叶子随主干而长,仿佛随风飘舞,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形成独有的内涵气韵。
再往下看去,落款是云中仿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