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花门外又传来一阵动静。
“祈福要趁早,这样才有诚意。听说万岁也过来了,可见他有多看重你们。”——这是周贵妃的声音。
好家伙,带人来围观起哄了。
青萝抬起眼皮,循声望去。
黎莎、尹美淑、刘尚寝,以及一众宫人随行两侧,众星捧月般浩浩荡荡而来。
她扶着墙站起身来,呆呆的行个宫礼。
瞥见她这副失神模样,周贵妃与刘尚寝均以为是里面“事情败露”,她“无力回天”,是以如此失魂落魄。
两人对视一眼,目中浮起笑意,加快了脚步,往东偏殿而去。
转过拐角,看见绿竹垂着脑袋跪在殿门口,更加印证了这个猜想。
“呦,大清早的跪在这儿,这是犯了什么事啊?”周贵妃慢步到她身前,幸灾乐祸地问。
绿竹淡淡瞟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刘尚寝见状,对着她的肩膀就是一脚:
“哑巴啦?贵妃娘娘问你话呢!”
砰!
绿竹斜摔倒地,啊地叫出声。
朱祁镇闻声回首,怒目而视:
“放肆!”
他一向以温和包容的姿态示人,若底下的人犯点小错,从不与之计较,因此在一众宫人中的口碑极好,大家在他面前,心态也放松许多。
此刻他忽然发火,令刘尚寝猝不及防,赶紧跪在地上,嗫嚅道:
“奴婢是看她怠慢贵妃娘娘,才没忍住出手教训。”
说话间,朱祁镇已快步到了绿竹身前,温柔扶起了她。
绿竹垂下眼帘,怯声道:“贵妃娘娘误会是奴婢犯了事,询问何故,奴婢一时之间没想好怎么回答她,谁知就挨了刘尚寝这一脚。”
“误会?”
周贵妃和刘尚寝同时一愣。
这时殿内的蒋安走出,向朱祁镇禀道:
“万岁,人已经弄醒了,女的是尚寝局的吴司舆,男的是曹公公养子、锦衣卫指挥佥事曹钦,现都绑起来了,在里边跪着呢。”
“吴司舆?这是怎么回事?”
周贵妃那难以置信的表情和尚雪莹如出一辙。
绿竹道:“昨夜本来是青萝陪着奴婢一起守东偏殿,中间她被莹贵人叫走,回来时外面的垂花门却关上了。奴婢听见拍门声,就出去给她开门,等我们两个再回到东偏殿,吴司舆已经睡倒在这里了。想来是她吃多了酒有些醉,误把东偏殿认作了她的西偏殿,奴婢二人见状,便把东偏殿留给了她,去守西偏殿。今早醒来,想去请示她下一步指令,不想才推开殿门,就看见她和——”
讲到这里,她红着脸顿住,偏过头去。
那害羞的神色宛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欲语还休,撩得人心弦一颤一颤,欲一亲芳泽,又恐唐突了那抹清新雅致。
朱祁镇正心猿意马之时,周贵妃气哼哼道:
“一面之词,不足为据。万岁,咱们还是去里面审审吧。”
“一面之词?”朱祁镇冷冷瞥过来,“贵妃治理后宫,就是任由手下打骂宫女,处事专横武断?”
周贵妃丝毫不怵,柳眉一竖,硬碰硬道:
“万岁,妾好歹是陪你同过甘共过苦,一起在南宫捱了那么些年的,你现在瞧上了新人,就要拿妾这个旧人做筏子吗?”
“你——”
朱祁镇眸中腾地燃起怒火,然而只是一瞬,又立马熄灭无踪。
自打土木堡一役,他便知自己名声扫地,复辟之后,最在意的,就是如何重建名声,以期能在史书上体面的留下几笔,获得后人夸赞。
他顾忌与功臣反目,自然也不愿担上喜新厌旧的恶名。
因此,生生忍下了那股怒火,用平静的语气道:
“同是旧人,皇后的胸怀就不似你这般狭隘,处事更不似你这般骄躁。哪怕容颜不再身躯已残,成了这后宫里最黯淡无光的那朵花,朕不管有多少新人,也从舍不得委屈她半分。”
周贵妃平生最嫉恨的就是钱皇后,他这席话可谓是专往她心窝子上扎,偏偏理亏词穷,反驳不得,真是委屈又愤懑。
见她吃瘪,朱祁镇的那口气总算顺了些,向蒋安淡淡道:
“把他们带出来审吧。”
“是。”
*****
两名内侍押着吴司舆和曹钦跪在阶下,另有内侍搬了椅子过来,朱祁镇坐于当中,周贵妃坐在一侧,尚雪莹、刘尚寝、绿竹、青萝、黎莎、尹美淑等人则立于两边。
“堂堂的关帝庙,这等神圣之地,竟行此□□之事。”朱祁镇望着对面殿宇的匾额长长一叹:“难不成你们是看朕素日里宽厚待人,就愈发不把宫规放在眼里了?”
“不!不!”吴司舆连忙摇头,挣扎喊道:“便是给奴婢一百个胆,奴婢也不敢如此目无法纪呀,万岁、娘娘明鉴,实乃有人陷害!”
“不错。”刘尚寝立马接话,“吴司舆明知今早三位娘娘要祈福,又哪敢在这节骨眼上乱来?”
青萝、绿竹对视一眼,面上均浮现出冷笑。
“嗯,有道理。”周贵妃点点头,似模似样道:“吴司舆,你说有人陷害,那是何人陷害的你呀?”
吴司舆指向青萝、绿竹,恨声道:
“娘娘,是叶绿竹和元青萝一起陷害奴婢!”
朱祁镇眉心瞬间皱起。
绿竹立马拉着青萝跪下,不卑不亢道:
“不知我姐妹二人哪里得罪了吴司舆,竟出此诬陷之言,望万岁明察。”
周贵妃唯恐朱祁镇拉偏架,忙道:
“万岁,您可不能因私废公呀。”
她讲话直白,但反而是这种直白,更容易把朱祁镇架在那里,不得不表态:
“什么因私废公?有话就讲,有冤就诉,这里是关帝庙,神明在上,岂容得私心作祟?只望贵妃莫要因为那点醋意妒意,就对他人抱有成见,罔顾法理!”
周贵妃被将在那里,也不得不跟着表态:
“妾自然是秉公处置,绝不徇私。”
“那就好。”朱祁镇反客为主,向吴司舆道:“你有何冤情,但讲无妨,若所言为真,朕与贵妃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谢万岁,谢娘娘。”吴司舆磕了个响头,道:“是她们把奴婢打晕,弄到了这屋里,让奴婢中了催情香,药效之下,奴婢才未能控制住自己,做出这等荒唐事!”
一旁的曹钦闻言,立马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催情香?难怪昨晚微臣进来后,便觉神智模糊,愈发不受控制,都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绿竹不慌不忙道:“吴司舆说我们用了催情香,那请问,催情香——在哪里呢?”
吴司舆和刘尚寝同时呆住。
她们之所以选择在蜡烛里做手脚,就是因为那催情的香料可以填在蜡烛中间,待蜡烛烧完,即便桌上留点蜡油,也查不到证据。
此举原是为了对付绿竹,然而此刻她反问过来,不仅拿不出证据,这其中的隐秘,又如何说的出?
绿竹正是拿捏住此处,才有恃无恐,从容不迫道:
“凡事讲究个证据,否则人人只凭一张嘴就能随意诬陷定罪,这世道岂不乱套了?”
吴司舆与刘尚寝面面相觑,竟是半句话也反驳不得。
周贵妃更是恨铁不成钢,一个劲儿的瞪她们。
朱祁镇姿态温和:“吴司舆若有凭证,尽管呈上来。”
“这、这——”吴司舆磕磕绊绊道,“奴婢只是怀疑,究竟她们是在哪里做了手脚,奴婢还未想明白。”
反正没有证据,索性搅成糊涂账,至少己方可免去责罚。
刘尚寝与她心思一样,道:“既是催情香,想来燃过之后,自然飘散无踪,纵使留下点气味,也早已被这殿里的檀香掩盖,实在难以取证,可见设局之人心思缜密,防不胜防。”
“竟恁地狡猾!”周贵妃气愤拍椅,“这等诡计多端之人,若长留宫中,岂不成了祸害?”
刘尚寝再接再厉:“且有一点,吴司舆本是守着西偏殿,却无缘无故来到东偏殿,还出了事,蹊跷得很呐。”
绿竹不焦不躁,道:“刘尚寝和吴司舆认为,只要吴司舆一直待在西偏殿,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对不对?”
“对。”两人同时应。
“所以您也好,吴司舆也好,都觉得,是我和青萝先把人弄到了东偏殿,用了催情香,她才会出事。”
“对。”吴司舆不假思索的应。
刘尚寝迟疑了下,道:“目前看来是这样。”
绿竹不再理会她们,转而又去问曹钦:
“请问曹指挥,您昨夜又是何故来此呢?”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望向他,就连朱祁镇也反应过来:
“是呀,她们在这里是为守夜,曹指挥怎地也出现在这儿,刚好凑成一男一女,成了好事呢?”
若是没有他,任那催情香再厉害,单单一个女人,又如何□□的起来?
曹钦冷汗淋漓,心知一个答不好,自己也会栽进去。
要说路过,那也太过凑巧,万岁不但不信,还会更加起疑。
反正看势周贵妃刘尚寝是要反诬叶绿竹,不如顺水推舟,管你们谁赢,自己只是无意卷进来的受害者。
“回万岁,微臣昨夜巡逻,遇到一个面生的小宫女,她说您召微臣去关帝庙后院的东偏殿一叙,微臣不敢怠慢,连忙赶到此地,不想等待微臣的竟是陷阱,还玷污了神明之地,还请万岁宽恕!”
“不必惊忧。”朱祁镇轻轻摆了摆手,“既是无心之过,那也不算你的错,真正该罚的,是那居心叵测的设局之人。”
曹钦连忙磕个响头,做感激流泪状:
“万岁宽厚待下,是臣等之福!”
等他君臣二人讲完了,绿竹才不紧不慢道:
“依曹指挥所言,是有人故意引你来东偏殿了?”
“不错。”曹钦毫不犹豫的答。
“这就怪了。”绿竹语气讶异,“刘尚寝和吴司舆也好,曹指挥也罢,他们的话都指向一点:事只能出在东偏殿。可我和青萝若真的想害吴司舆,又为何一定要把她换到东偏殿留人口舌呢?再说了,我伤了一条腿,根本使不上力,仅凭青萝一人,以她的小身板又如何拖得动?还不知直接就在西偏殿打晕了,再点上她所说的催情香,岂不更加省事?”
“这——”刘尚寝和吴司舆语噎。
绿竹又道:“要说蹊跷,奴婢心里倒有个更大的疑点。”
“但讲无妨。”朱祁镇瞟了眼周贵妃,故意道:“贵妃与朕一视同仁,绝不偏帮,对吧?”
“对。”周贵妃被架在那里,无奈道:“你且讲来。”
“今早莹贵人和万岁过来,奴婢从东偏殿出来,本想替吴司舆遮掩遮掩,谁知莹贵人认定了奴婢在里边藏了汉子,不论奴婢如何解释,她都不听,还闯进来捉奸,直到看见他二人才算作罢。那时奴婢还以为只是个误会,但适才听完吴司舆和曹指挥的说辞,设局之人明显是冲着东偏殿来的,奴婢不得不怀疑——”
她抬起双眸,正面迎向朱祁镇,微颤的声音透着浓浓的后怕之意:
“这个局,原本是冲奴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