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和徐有贞同时点头。
他腾地站起身来,眼神之中尽是警惕。
“大胆!这等大逆不道之举,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万岁放心。”曹吉祥连忙抬首,“臣等是奉太后之命接您回宫的。”
“太后?”朱祁镇心中燃起希望,“娘知道此事?”
“此等大事,臣等谋划之前必先告知太后,才敢行动。”曹吉祥答。
朱祁镇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道:
“我记得你,你从前是跟着王先生的。”
“对,王振是奴婢干爹,从前万岁在位时,奴婢曾跟着他服侍过您。”
朱祁镇的戒心这才一点点退去。
曹吉祥又道:“那位如今卧病在床,正是复辟的大好时机,万岁千万莫要错过。”
朱祁镇负手踱步,先是看看里间窗影,万氏生产的声音传出,痛苦非常。又看看外面那堵高墙,围困中央。
眼神变了又变,最后他一咬牙:
“好!与其在这南宫里等死,不如拼上性命搏一把!”
石亨等人大喜,伏地大拜。
“臣等恭迎万岁回宫!”
朱祁镇走至窗前,里间的万氏听得外间动静,知晓他要离去,顿时停住,安静地听他嘱托:
“我若成功,那你生下来的孩子,不是皇子便是公主,可享一生荣华。我若失败,那今日,既是他来人世的第一天,也是最后一天了。”
万氏忍痛低低的应:“是。”
“今夜既是你的大关,也是我的大关,只望我们都能顺利渡过,在宫中相聚。”
“是。”
朱祁镇又走到钱氏身前,握住她的手。
“我若为帝,你必为后。”
钱氏哽咽着点头:“只望你平安。”
朱祁镇再不留恋,大步出了南宫。
外面轿撵早已备好,他登上去刚一坐下,乌云便随之散尽,月明星稀,光照如银。
徐有贞高呼:“天命所归!”
随行众人备受鼓舞,士气空前高涨,振奋不已,簇拥着朱祁镇直奔大内。
行至东华门,宫门紧闭,见了他们,众侍卫立即上前阻拦,齐刷刷亮出兵器。
“来者何人?胆敢夜闯禁宫!”
“我乃太上皇也!”
一声沉喝,随行众人纷纷侧过身子,露出轿撵上的朱祁镇。
“啊?”
众侍卫皆是大惊。
朱祁镇目光如炬,扫视着他们。
“只要你们乖乖放行,明日便是功臣,不然,便立时斩于剑下!”
话音一落,随行的千余名士兵也齐刷刷的拔出兵器,将守门侍卫围住。
众侍卫纠结不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选择。
这时曹吉祥手持令牌缓步走出:
“太后有令,接太上皇回宫,尔等速速放行!”
为首的侍卫定睛一看,果然是太后令牌,神情更加震动。
朱祁镇一声高喝:“让开!”
为首的侍卫跺了下脚,大手一挥,众侍卫默默避在两侧,大开宫门,眼睁睁看着朱祁镇一行人声势赫赫兵不血刃的进了皇宫。
众人拥着朱祁镇直奔举行朝会的奉天殿,一路无人敢拦。
到了奉天门,另有一队士兵如水流一般往各处涌去,分散至各宫各局门口,牢牢守住,防止宫人外出产生变数。
当多数人还在睡眠之中时,这一切悄无声息的发生着,唯有夜空中那轮明月高高悬挂,仿佛注视着这一切。
它不仅注视着紫禁城内,还注视着紫禁城外。
明亮的月光笼罩着人间每一个角落,见证着世事变幻——
尚寝局,睡梦中的青萝忽觉一阵腹痛袭来,睁开眼睛,疼出了声。
南宫,床上的万氏迟迟生不下来,疼得满头是汗,痛声连连。
奉天殿,殿门缓缓打开,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映入朱祁镇的眼帘。
绿竹察觉到青萝状态,扶她坐起身来,帮她去揉小腹。
“快了!再加把劲!”接生嬷嬷的声音响在万氏耳边,她一张脸煞白,重新咬紧牙关。
朱祁镇一步步走向龙椅,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青萝感觉到身下有些湿,伸手往褥面摸去。
“看见头了!”接生嬷嬷的声音令万氏看到希望,一鼓作气。
朱祁镇来到龙椅跟前,缓缓坐了下去。
“啊~”
青萝望着掌心的红血,神情微懵。
“哇~”
一声啼哭,婴儿降世。
“咣~”
曹吉祥敲响召集群臣的钟鼓。
钟声余韵悠长,传遍宫城。
绿竹闻得钟声,神情一变,望向窗外。
借着烛光,隐约看到尚寝局门口多了把守的士兵,衣着与宫中侍卫有着明显区别。
“绿竹。”
青萝怔怔唤她,清灵的眼眸里漫出一丝迷茫:
“我......来葵水了。”
“青萝。”
绿竹幽幽回首,明亮的瞳孔里是复杂难言:
“要变天了。”
新生的孩童被抱到万氏面前。
“恭喜娘娘,是个男孩。”
听到接生嬷嬷的话,万氏望着襁褓中的婴孩又笑又哭,泪水如断了的珍珠帘簌簌而下。
朱祁镇端坐龙椅之上,石亨、徐有贞、曹吉祥等人立于左右。
群臣有序步入殿内,待看清宝座之上的人时,面面相觑,全不明白是何状况。
在众人惊疑之际,徐有贞站出来大喊:
“太上皇复辟了!”
说完,他和石亨曹吉祥三人领头拜去。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内百官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心思转了又转。
朱祁镇望着他们,朗声道:
“景泰皇帝病重,群臣迎朕复位,你们各人仍担任原来的官职。”
众朝臣闻言,只好跪倒参拜,齐声山呼万岁。
一时间,万岁之声犹如浪潮般滚滚而来,填满整个大殿,将朱祁镇包围其中。
他的脸上,一点点露出了笑意。
乾清宫。
正在西暖阁梳洗的朱祁钰也听见了传来的钟鼓声,神情一凛:
“是何人上朝?莫非是于谦不成?”
左右内监皆是惊愕万分,不知该如何作答。
“万岁爷稍候,老奴这就去看看。”
兴安赶紧退出暖阁,片刻之后,他面色灰暗的回来。
“太上皇复辟了。”
“好,好,好。”
朱祁钰说完这三个字,然后喘了几口气,缓缓摘下头上朝冠,脱去外袍,在众内监的注视中,一步步回到床上,面朝墙壁,重新睡下。
一夕之间,地面上皇权更迭形势大变,天上的月儿依旧静静望着这一切,见证着人间大大小小的悲欢哀乐:
有人忽然长大成人,迷茫着未来种种。
有人欣慰顺利产子,静候着变数结果。
有人庆幸押对赌注,一朝跃为人上人。
有人重登巅峰,从此畅行无碍,大道光明。
谁也不知道,蝴蝶振动了下翅膀,会扇起哪里的龙卷风。
历史的车轮碾过,时代的洪流袭来,任你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或是少女人妇,谁都无法预料,这一晚的政变,会如何改写自己的命运。
变天是什么概念?
当午时七刻,守在尚寝局门口的士兵终于放她们出去,将所有宫人聚集到广场上时,青萝才清晰得感觉到,那意味着什么。
二十四衙门,六局一司,所有的宦官宫女全被带了过来,就连司礼监第一掌印大太监兴安也在其中,一众内侍全都看向他:
“公公,这是什么情况呀?”
兴安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一把手不说话,众人又看向二把手提督大太监赵琮。
赵琮微微一笑,波澜不惊:
“慌什么?天就算塌下来,也有个儿高的在前边顶着呢。”
众内侍咂摸着他的话,有人高声宣道:
“司礼监曹公公到——”
众人闻听,纷纷讶异:司礼监何时有一位姓曹的公公?竟未曾听过。
循声望去,曹吉祥率着一干人等走来。
他换了一身崭新装扮:头戴官帽,身穿织金曳撒,脚踩黑绸官靴。那彩线织就的蟒纹遍布云锦缎面,衬得他威风凛凛,高不可攀。
看到是他,青萝意外不已,拽着绿竹的袖子:
“是他,曹吉祥!”
绿竹先是惊讶,后又慢慢回过味来,唇角现出一抹讽笑:
“归自沙丘后,因专定策功。国由中府令,帝在望夷宫。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什么意思?”青萝不解。
“这首诗是写赵高的。”绿竹淡淡答。
曹吉祥走来时,第一眼便扫到了人群中的绿竹,见她面容冷淡,不由得沉下脸来。
气势十足的来到广场中央,站定以后,向右侧宦官打了个手势,那宦官会意,挺直了身躯,高声道:
“太上皇复位,众人听旨——”
闻有旨意,广场众人齐齐跪在地上,青萝支着耳朵细听:
“上谕:景泰帝及一众妃嫔迁于西苑,司设监太监曹吉祥,迎驾有功,升任司礼监掌印,协理京营军务,赐宫外宅邸一座,良田千倾。”
曹吉祥目中尽是得意之色,从前欺负过他的太监皆是忐忑不安。
“原司礼监掌印太监兴安,窃弄威权紊乱朝政,撤去官职,立锁南内之门。”
兴安又是一笑,落寞与无奈并存,早有两名锦衣卫上前,将他拉出人群,往南门而去。
“王诚、舒良、张永、王勤、许源、郝义......”
这一个个名字念出,锦衣卫便一个个拖出,青萝、绿竹发现,从前羞辱过曹吉祥的人都在其中。
“朋奸□□,逢迎景泰易立储君,一律诛杀。”
被拖出来的人哆哆嗦嗦,一听到诛杀二字,个个失魂落魄惊恐万分。
“曹公公,饶命啊。”
那位在北五所欺负过他、在尚寝局门口嘲讽过他的张掌司挣脱锦衣卫,扑到曹吉祥跟前,匍匐在他脚下。
“您大人有大量,饶奴婢一命吧,以后我给您做儿子做孙子!”
曹吉祥居高临下的冷冷一瞥,一脸嫌恶的抽回自己的脚,对他冷淡至极。
张掌司的一颗心渐渐凉了下来,锦衣卫重新抓住了他,架起他的双臂向南门拖去。
“曹吉祥,你公报私仇,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他的咒骂声越来越远。
被诛宦官尽数拖走之后,广场内恢复安静,那宦官继续宣道:
“余下各宫宫人仍各司其职,速速安排景泰帝及其妃嫔搬离,尽快腾出各处宫院,迎南宫众娘娘及诸位皇子公主回宫。钦此——”
“是。”
一众宦官宫女伏地拜过后,依次站起身来。
那宦官宣完旨意,转过身来,恭敬地问曹吉祥:
“曹公公,您还有何指示?”
曹吉祥扫视着众人,目光落在绿竹脸上。
“叶绿竹。”
绿竹出列,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
“元青萝。”
青萝只好也跟着出列,局促不安。
“即日起,你们两个调离尚寝局,去我的府邸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