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冷的天,公公当值辛苦了。”青萝浮起亲切可人的笑容,与此同时,一块碎银塞他手里,“一点小心意,请公公喝个茶,只当给您拜个早年。”
“您客气。”小宦眉开眼笑。
“公公核对一下。”青萝顺势呈上果盒,“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在凭单上盖个章吧。”
灵香她们之所以被迫站在那儿受气,就是因为这些人卡着印章,不给轻易盖下,所以青萝提前备了银子,打算买通他。
“您稍等。”
小宦躬了个身,疾步往里边而去,过了一会儿,兴安走了出来,向她招了招手,示意跟自己过去。
青萝没奈何,只得跟在他后面,心里一个劲儿的埋怨:
别的宫都是底下的人就能盖章,偏偏乾清宫是兴安来管,他这般事事亲为,也难怪深得皇帝信任,更难怪灵香她们被撒气了。他这个掌印大太监,那可不是天天看皇帝摆脸子么?
可惜自己只带了贿赂小宦的钱,罢了罢了,他这等地位,小碎银可不够,金叶子自己又舍不得,还是挨顿骂划算。
就这么一路嘀咕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暖阁前,只听吱呀一声,兴安推开了门扇。
青萝心道:不愧是掌印大太监,排场够大的,盖个章而已,还得进暖阁。
却见兴安一副恭敬姿态,向里边道:
“万岁,青萝姑娘伤好了,特来向您谢恩。”
青萝朝他瞪圆了眼珠子。
兴安视而不见,只一心关注暖阁内的动静。
里边没有动静。
兴安微一寻思,迈腿踏了进去,见青萝没跟上,才回头使了个眼色。
无奈之下,青萝硬着头皮随他来到御案前,笑脸盈盈地行了个万福礼:
“承蒙万岁庇护,奴婢伤口才好得这样快,心中感激万分,愿万岁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依旧没有动静。
悄悄抬眸看去,朱祁钰坐在雕木龙椅上,专注地翻阅着手中奏折,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棱洒下,落在真丝织金云纹暗花上,泛出粼粼金芒,如湖面波光一般,随着他翻阅的动作而漾起一阵阵细小的波澜,流泻着华贵的光彩。
他对她不看也不理,仿佛她的存在只是空气。一片静寂中,只听得到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搅得人心里发乱。
明明上次夜访还同她讲句话的,这次就只摆脸子,连句话都没处接。
青萝求助地望向兴安,向门口偏了偏头,示意他带自己出去。
给老虎捋毛这种事不好干,何况还是生气的老虎,不如避开的好。
然而兴安压根没打算让她避,笑着向朱祁钰道:
“万岁,青萝姑娘还特意给您带了最鲜的果。”
说完,他又向青萝使了使眼色。
青萝心里叹口气,这老太监是指望不上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吧。
“这冬梨是刚摘下的,奴婢削给您吃。”
提着果盒放至一旁的圆桌上,打开盒盖,一手拿了只冬梨,一手拿起把水果刀,神情自若的削了起来,就跟身处尚寝局似的,毫不见外。
削好了梨,切成一块一块,用青花弦文缠枝碟装着,呈到御案前,笑吟吟道:
“万岁请用。”
他终于抬起眼皮,瞅了她一眼。
只是一眼,又继续翻阅起奏折,仍不理她。
青萝在心里翻个白眼,面上却堆起甜甜的笑:
“您不喜欢吃梨的话,奴婢给您削别的。”
所有水果都削一遍,还不行的话,那就研墨,研墨若还不够,大不了找个抹布,不,就用自己的袖子当抹布,里里外外擦一遍。
反正兴安公公不让走,那就硬找事做呗,只当打发时间了。
青萝一贯想得开,正准备撤下冬梨,他的声音悠悠传来:
“这会儿不怕受不住福,折了你的寿了?”
青萝恍然:原来还在生这档子气呢。
坦白上次的梦是假的不妥,坚持这个说辞更不妥,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计上心来,轻轻放下果碟,后退了两步,朝着他福了一福:
“奴婢此来,正是来向万岁辞行的。”
扑通——
手臂被一股力道拽下,登时双膝着地。
这一下实在突然,磕得她膝盖生疼,嘴巴快要咧到耳朵根去,猛一看也不知是笑是哭。
歪头一瞅,是兴安拉着自己一起跪下,伏在那里瑟瑟发抖。
“老奴该死,扰了万岁的心性!”
翻阅奏折的手停住,空气中又是寂静一片,连沙沙声也没有了。
片刻,头顶传来他沉如深海的声音:
“打算去哪儿呀?”
“龙虎山。”
“哦?”
“听说龙虎山是修道圣地,奴婢想去那里潜心修炼,脱了这凡躯,好接得住万岁的福气。”
这次换兴安朝她瞪圆了眼珠子:
“啊?”
话音一落,一声低笑自上方传来。
那轻微的笑声如一缕微风飘散开来,消融了空气中令人窒息的寒冰,气氛顿时祥和松弛许多。
被逗乐的至尊帝王合上手中折子,望向青萝时,眼尾挂起淡淡的笑意:
“你既有向道之心,在哪儿都是一样,就留在宫里炼丹吧。”
“是。”青萝揉着膝盖,“奴婢一定修真养性,给陛下炼成九转仙丹,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不是给我炼。”折子随手扔在一旁,至尊帝王指指跪在地上的大太监,“是给兴安公公炼,让他吃几颗,好壮壮他的胆。”
兴安尴尬地笑了下,连忙圆场:“老奴倒也不是为了自个儿,伺候万岁这么长时间,知道万岁是菩萨心肠,不会和底下的人计较。只是不来这一出,怕逼不出青萝姑娘的下半句啊。”
青萝心道:你可以吱个声嘛,磕我膝盖作甚?
“别跪着了,起来说话吧。”帝王发话。
“是。”
跪着的两人手肘撑地,缓缓站起了身。
御案前的帝王勾勾手指,示意她到身边来。
青萝迈着略显摇晃的步伐,慢步到了他跟前,那只熟悉的浑厚手掌伸来,握住她的小手轻轻一带,下一个瞬间,她已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抱在怀里,一手稳稳搂着她的肩膀,一手轻轻摩挲她的膝盖:
“磕得疼吗?”
“还好。”
兴安瞧在眼里,低头一笑,躬下身子微微趔趄着退了出去。
空旷寂静的殿阁内,只留御案前的两人说话。
“在外头游了一圈,到底经受不住风雨波澜,又想跃龙门了?”
“呃......”
被这霸道的雄性气息包围,青萝不由自主的又烦乱起来,因为这种霸道,唤起了她心中对他深深的恐惧:不论她与他如何说笑,他都可以随时翻脸,要走她的性命。
想起身又不敢,她只好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
“嗯?”
他强硬的扳过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
青萝避无可避,只得正面回道:
“天下都是万岁的,奴婢也一样,跃与不跃,您说了算。”
事已至此,她已放弃幻想,反正他是至尊无上的帝王,他要,她就得给,没有其他选择。
捏在下巴的手指登时撤走,他冷哼一声,眸子染上一抹寒色:
“你若心里情愿,自然两方欢喜,圣宠眷顾之下,你这株小青萝也能开得久些。你若不情愿,还惦记着宫外头的竹马之交,也不打紧,朕没空理会,无非是尝过鲜儿,就任你自由开谢,朝荣夕悴罢了。”
听这话里意思,他是误会自己在进宫前有相好的情哥哥,所以才不愿委身于他。
若是急着否认,他定愈发不信,若是由着他误会,以后的日子也够呛好过。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嘴上说着不打紧,心里却骄傲得很,一个应对不好,那就是瞎子夹豆腐,不烂搞到烂。
“唉——”她长叹,“有些话,小青萝敢对大道士讲,却不敢对皇帝讲。”
大道士三个字成功勾起他的回忆,那晚意外翻墙而落的小宫女,与他有说有笑,没有丝毫戒心,给他带来不少乐子,后来亮了皇帝的身份,她的话反倒变少了。
“讲吧,朕免你的罪。”
“当真?”
他轻笑一声:“朕乃九五至尊,所谓君无戏言,今日不管你说出何等大逆不道的话来,绝不追究。”
青萝这才放下心来,从他怀里起身,缓步至窗前,微微俯下了身,趴在窗台上,幽幽地向外望。
“我呀,其实不姓元。”
“那你姓什么?”
“我没有姓,没有根,一出生就被老丁头捡了去,从小跟着他四处说书,漂到哪儿算哪儿。他没拿我当女儿,只想养大了卖个好价钱,给自己养老。我为了不被卖到妓院,就拼命的帮他赚吆喝,那个时候只顾着讨钱了,哪有心思去看什么小哥哥呀,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眸底寒色淡了一层。
“后来元员外把我买了去,我还以为是要讨我做小妾,好在收了我做义女,我也有了姓,然后进了宫,得到皇帝的垂爱。他很大方,是我长这么大以来,送我最多东西的男人了,便是把所有听众的赏钱都算一起,再加上元员外给的,也抵不过他给的金叶子多。”
她晃着小脚丫,又叹了口气:
“按理说,他是天底下最有钱的男人,比那些妓院嫖客的身份都尊贵,也比元员外要年轻得多,给他当个小妾嘛,真不寒碜,甚至比起以前,我是大大赚了的。”
眸底寒色彻底褪去,他温声问道:
“既是赚了,为何不紧紧抓在手里,反而往外推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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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捋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