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竹停下抹药的动作。
青萝只觉这个名字耳熟,猛地想起绿竹曾经提过此人,便问:
“王振?那个太上皇最宠信的宦官王振?力劝太上皇出征瓦剌,死于乱军之中的王振?”
“对。”
她听见曹吉祥答。
青萝看向绿竹,果见绿竹捏帕的手微微发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但曹吉祥没有注意,兀自扼腕叹息:
“出征瓦剌,是干爹最大的失策,当时我也有劝他:兵部反对群臣谏阻,此事是否需要再议。但他抱了侥幸取胜的心,一心想青史留名,结果酿成大错,我也落入今日这般田地......不过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得了机会逢云化龙,振翅高飞,像我干爹那样权倾朝野,定不会忘了你们——”
啪!
手中药膏跌落,洒了一地,绿竹冷声打断曹吉祥的话:
“不必。”
曹吉祥一怔,抬头去看,正对上她那张冷如冰霜的俏脸。
她站起身来,缓缓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我与王振不共戴天,似他那等权势,也非我所喜。我们姐妹不求你飞黄腾达大权独揽,只望你莫要步他后尘,福祸正邪,生死贵贱,全在一念之间。”
他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对人袒露心声,今日情之所至,向她敞开心扉,不想却得到这样一个回应。
此刻,她明明就站在他面前,但他却清楚感觉到,那眼神中的疏离冷淡,将他们隔得很远很远。
“你、你生气了?”他忐忑。
绿竹没有答他,只道:“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转身离去,青萝快步跟上。
曹吉祥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百般滋味涌在心头,复杂难言。
转过弯来,青萝感慨:“看不出这小宦官平日里不吭不哈,暗地里这么有野心。”
归自沙丘后,因专定策功。
国由中府令,帝在望夷宫。
想起这首诗,绿竹微微冷笑:“原来如此。”
青萝听她语气,再观脸色,道:“你以后是要疏远他了?”
“他是王振余党,我自无法再亲近。关键是——瞧他讲话,他并不甘做一只羊,而是想变一头狼。”
绿竹答完,又想起那老道士的话,抬首望向天空,目中满是疑惑:
“只是我的福与祸,又在哪里呢?”
*****
南宫。
这一日,绿竹像往常那样,提着果盒而来。
还未近宫门,便听见里面传来闷闷的撞击声。
咚——咚——
好像是谁在撞门。
绿竹心生疑惑,再瞧门前那些侍卫,竟对这声音充耳不闻。
她也不便开口询问,依例过了侍卫那关,到了墙洞前,拽了拽响铃的线绳。
铃声一响,里面的撞击声攸地停下,片刻之后,啪——墙板被打开。
绿竹将果盒递进去,哪知刚伸过去,腕间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抓住不放。
咣啷——果盒摔落,里面的水果滚了一地。
“干什么?”
绿竹一惊,她清晰的感觉到,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厚实而有力。
果然,墙洞里面传来一个男声:“娘,你来接我了,娘。”
南宫还能有哪个男人?对面的人声音浑厚,丝毫不像宦官,定是太上皇朱祁镇无疑了。
果然,她听见里面又传来宫女劝阻的声音:
“太上皇,太上皇您放手,咱回屋吧。”
“你认错人了。”
她试着挣脱,但对方死死抓着不放,只一味的喊:
“娘,快接我走呀!我要离开这儿!”
绿竹被他抓的焦躁,急于抽身,一声喝斥:
“放开!”
这一声大喝或许有几分太后的威仪,唬住了对面的朱祁镇,不禁怔了一下,趁他这一怔的功夫,绿竹连忙用力推开了他。
朱祁镇受力不住,身子向旁一跌,脑袋磕在柱子上,登时晕了过去。
绿竹脱身,心底一松,回过神来,只觉腕间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看,原来是被他硬生生抓出三道红痕来,可见他心中的执念之深。
回首去看,透过墙洞,绿竹见到了这位曾经的帝王。
这位因一己之令,改变了她全家人命运的帝王。
那是一个三十岁的男子,斜倒在地上,发丝凌乱,遮住了半边脸,身上的粗麻衣裳沾满了泥土,整个人颓靡潦倒,落魄狼狈。
好似一截被折断的枯枝,回不到树梢,难以维系生机,却又不甘心枯败而死,那执念便从内里一点点化作火星子,噼里啪啦燃烧起来,终于闹出响动,可依旧无甚作用,反耗干自己,碾落成泥。
“夫君!”一名妇人趔趔趄趄的扑到他身上。
旁边的宫女冲外面侍卫急喊:“太上皇犯癔症,现在昏过去了,快找医官呀!”
侍卫立在那里,一脸冷漠:“非万岁有旨,太上皇不得传召他人入见。”
那妇人听见,慌里慌张转过身来,朝他们苦苦哀求:
“人命关天,求小哥儿行行好,去宫里给太后传个话,让她派个医官来吧。”
绿竹这才看清她的脸,不过三十出头,却饱受风霜侵蚀,瞎了双眼,瘸了一条腿,落魄之态比朱祁镇有过之而无不及。
传闻朱祁镇的发妻钱皇后,在他被俘瓦剌时,日夜啼哭磕头祷告,求上天能放自己丈夫一条生路。因受那昼夜不停的寒气侵袭,她残了一条腿,又因泪流不止而哭坏了眼睛,由此沦为一个废人。
绿竹看着面前这对曾经天底下最尊贵的帝后,如今是这般不堪的模样,心里不禁一阵唏嘘。
“没五军都督府的手谕,我等不可擅离职守。”侍卫的声音依旧冰冷。
得到这个回复,钱氏满是泪痕的脸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灰暗的眸子垂下,薄唇轻咬,扑通一声朝他们跪下,砰砰砰磕起头来: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他一命吧。”
在场的人皆是一怔,宫女最先反应过来,伸臂去拉她,哭着道:
“娘娘,娘娘。”
但钱氏丝毫不理她,只一个劲儿的向他们磕头,口中乞求不绝:
“救他一命吧,救他一命吧!”
侍卫们你看我我看你,均是为难无比,不知该如何应对。
面对这场面,绿竹大为震动,终是心中不忍,不由自主的出声道:
“他怕是急火攻心咬着舌头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光,瞬间点亮了钱氏,赶紧又转回头去。
她的眼睛是哭坏的,瞎得并不彻底,多少能看出些光影,只是视线模糊不清,在一片混沌中,摸摸索索往朱祁镇旁边,去掰他的嘴,但不管怎么掰都无用,只得又向绿竹求助:
“掰不开呀。”
绿竹本来迈腿要走,可见到她的无助模样,又停住脚步,继续指点:
“这样掰没用,得先托起他的后脖颈。”
旁边的宫女赶紧来帮忙,与钱氏一起托起朱祁镇的后脖颈。
“用力捏他的双颊,让他的嘴巴自动张开。”
绿竹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天色。
钱氏与宫女照做,朱祁镇的嘴巴果然张开,牙关顿松,舌头落了下去,只是还没有立时醒来。
“姑娘,还要怎么做?”钱氏急问。
“掐他人中,喂杯热茶!”绿竹道。
钱氏与宫女立刻分工,一个持续掐他人中,一个去屋里取热茶。
过不多会儿,宫女端了杯热茶来,小心给他喂去。
一杯茶下肚,朱祁镇终于缓过神来,慢慢睁开眼睛,只觉四周昏昏晃晃,模模糊糊中,看到钱氏抱着自己,伸手去摸她的脸。
钱氏破涕为笑:“醒了,醒了!”
朱祁镇脑袋渐渐清醒,低低的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犯了癔症,多亏这位姑娘。”
钱氏一面抹去眼泪,一面转向墙洞,语调恳切:
“姑娘,你的救命大德,我会记在心里,日日为你祈福。”
“不必了。”绿竹轻轻摇头。
朱祁镇顺着钱氏的目光望去,透过墙洞,瞧见一个女子的脸庞,眉目清秀,出尘脱俗,好似上天派来的仙女,不由得怔住。
与他眼神相接的那一刻,她犹疑了下,还是张口道: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人活在世,不只为了自己,更要为亲人着想。你若走了,她们该当如何?且好好的吧。”
朱祁镇痴痴的看着绿竹,微微点头道:
“多谢——女菩萨——”
绿竹被他这么一叫,先是一愣,也不知该如何应答,脸上一红,随即起身离开,快步往回赶去。
青萝早在路口等得焦急,见她空手而归,便问:
“今日怎地这么长时间,连果盒也没带?”
“太上皇发了癔症,里边的人不知道怎么办,我有点经验,就在外面指点了下,误了时间,果盒也忘了要。”
“没事,苏尚寝是自己人,不会为难我们,下次去时再问他们要了便是。现下最要紧的,是抓紧时间回去,别让尚宫局找茬。”
青萝拉着她一路小跑,奔回宫时,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到得尚宫局报备,还是惹来当值女官冷眼:
“还知道回来?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对不住,有事耽搁了。”绿竹好声解释。
女官眼睛一翻:“都像你这样有事耽搁,宫里还要不要规矩了?”
话音刚落,帘后传来一声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