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齐望去,只见月人一袭柔媚舞裙,莲步轻移,含羞带怯地来到大殿中央,对着朱祁钰和杭皇后袅袅娜娜施了一礼。
唐贵妃和柳尚仪见她舞衣未变,对视一眼,彼此意会,唇边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朱祁钰怒气未消,只轻轻哼了一声,杭皇后温声道:
“听闻婕妤舞技过人,今日终于有幸得见,吾已经迫不及待了,快快开始吧。”
“是。”
月人曲臂摆胯,亮了一个美丽的起手式。
待丝竹声起,奏乐一响,她款摆腰肢,轻步曼舞,飘带轻展中,仿佛牡丹花神下凡,将花种撒往世间。
正如诗中所言: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盼,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好!”朱祁钰鼓掌,脸上终于浮起笑意。
杭皇后微笑颔首,还不忘悄悄瞟一眼唐贵妃。唐贵妃淡定旁观,唇角挂着亲切的笑,俨然一个打心底里为后辈开心的贤妃形象。
随着鼓点开始变得密集,月人身形一变,纤手提起裙摆开始旋转。
犹如徐徐绽放的牡丹,跟着鼓点的节奏,不断外扩,当怒放到顶点时,裙摆也彻底展开,上面的图案一览无遗,看得清清楚楚。
浮云托月,繁茂的树干下,一只燕儿灵巧展翅,好一幅清淡悠远的景象。
当啷——
唐贵妃手边的酒杯跌落,她怔怔坐在那里,一脸失神,晶莹的双眸漫出淡淡的哀伤,好似风打梨花,破碎美丽,招人怜惜。
朱祁钰听到响动,侧目望去。
“何事惊慌?”
“无事,无事。”
唐贵妃一面摇头一面侧过脸去,似是极其不愿看到月人的裙摆,她这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掩饰,更激发了朱祁钰的疑虑,不由得仔细朝月人看去。
众妃嫔有眼尖的,已经瞧了出来,还悄悄示意旁人看,大家窃窃私语,皆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唯独杭皇后暗暗攥住衣襟,轻轻闭了下眼睛,心中一个劲儿的骂月人不争气。
一曲奏毕,月人随着渐慢的鼓点,缓缓旋跪于地,裙面也铺展开来,如一朵静止的牡丹。
朱祁钰也终于看清上面的图案,心思转了一转,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暂未发作,只淡淡道:
“沐婕妤今日的舞衣,是谁给挑的?”
司乐女官回话:“回万岁,尚服局本来备有舞衣,但沐婕妤不喜,执意要选这件旧衣。”
朱祁钰的眸子染上一抹冷色,却仍不表态,只静观其变。
那边柳暮烟哼笑一声,嘲讽道:“月在云之上,燕在木之下,婕妤处处压贵妃一头,这舞衣当真是用心呐。”
“无妨,无妨。”唐贵妃失落又委屈的摆手,“婕妤年轻貌美,又得万岁欢心,我这个旧人实不能比,这裙上图案倒也不错。”
“娘娘您也忒好性儿。”柳暮烟一脸愤慨,“一看她有个不适,就巴巴地给安排医官,对她掏心掏肺的好,现今被骑到头上了,还替她说话。”
“你呀,也是新人,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唐贵妃拿帕拭了下眼泪,做出极其诚恳的姿态:
“咱们都是万岁的女人,一切都要以万岁为先。打从我伺候万岁的第一天,就告诉自己,只要万岁喜欢,便是让我退位让贤,我也愿意。毕竟这种事,本朝又不是没有先例。”
此言一出,朱祁钰脸色陡然一变。
唐贵妃口中的先例,指的是朱祁钰的父亲明宣宗朱瞻基宠爱孙贵妃,冷落皇后胡善祥,以无子多病为由,逼得胡皇后上表辞去皇后之位。待胡皇后一退,便立孙贵妃为后,也就是如今的孙太后。
要知道当年朱祁钰能承继帝位,少不了孙太后的点头,可经过易储风波之后,两人关系降至冰点,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波涛汹涌,互不顺眼。
孙太后的存在,就像一把利剑悬在头顶,时刻提醒着他:自己得位不正,还有另一个人在旁虎视眈眈,不知何时便会夺回皇位。
唐贵妃常常陪伴在朱祁钰左右,深知他的脾性,倘若只是一件僭越的舞衣,朱祁钰事不关己,至多是教训月人几句,唯有狠狠戳中他的痛点,才能挑起他的怒火。也只有这样,不论月人如何示弱求饶,在怒火中烧的朱祁钰那里,都只能化作徒劳。
此刻她把自己放在胡皇后的位置上,拿月人类比当年的孙贵妃,便是为了精准的踩到他最厌恶的地方,并将这份厌恶,成功的转移到月人身上。
果然,朱祁钰收起了那副看戏的姿态,沉下的一张脸宛如暴雨来临前的天空,乌云密布,不知哪一刻便会爆发响雷,令人在等待中惴惴不安。
“好,好得很呐。”
他暗暗咬着牙,紧攥着拳头,攥得手背青筋突起,嘴上看似替贵妃说话,心中所装却全是孙太后。
“朕让你好好养在后宫,吃穿用度、出行排场,从不短你的,人前敬重有加,给足了面子,还许你亲人留京存个念想,你倒好,不仅不心怀感恩,还得寸进尺,愈发不将人放在眼里,我看,你是想让朕退了这个位吧!”
啪!
他拍案而起,案上的白玉凤耳杯也跟着晃了一晃,溢出酒水来。
在场众人大骇,立马齐齐跪下,伏地而拜
“万岁息怒——”
朱祁钰冷冷瞪向月人,目光犹如一把把冰刀射去,恨不得将她扎成个窟窿。
“来啊,给我将沐婕妤打入冷宫!”
话音一落,两名内侍便来拖月人,一直安静跪于殿中的月人这才急忙出声:
“万岁息怒,请容妾分辩两句,待妾讲完,您要打要罚,妾都无怨言。”
朱祁钰气极反笑:“舞衣是你自己挑的,此刻就穿在你身上,你还有什么可辩的?”
自进宫以来,月人从未见过他动怒,虽说事先绿竹教过如何应对,但此时慑于他风雨欲来的气势,也不由得倍感压迫。
她稳了稳心神,缓声道:“回万岁,舞衣的确乃月人所挑,但上面的图案,却并非对贵妃不敬,相反,它承载了妾的心愿。”
“哦?”朱祁钰挑眉。
月人纤手指向铺在地上的裙面。
“万岁请看,这图案里画的是阴雨天。”
众人凝眸望去,果见上面有一道道浅色墨痕画出的雨线,就连云朵也晕染了淡淡墨色。
瞧清楚后,唐贵妃和柳尚仪目光相碰,皆露出疑惑。
“不错,是阴雨天,那几道墨痕太浅,若不是离得近,还真瞧不出来。”
杭皇后眉头舒展,语气也轻松不少,笑着向朱祁钰道:
“万岁,许是咱们误会了婕妤,就听听她怎么说吧。”
“嗯。”
朱祁钰收了适才的怒火,缓缓坐回椅子里。
那两名内侍见他变了态度,立时松开月人,各自躬身退下。
月人先指向乌云后的月亮,道:“这月儿,看似在云之上,其实却躲在云层后面。是指贵妃娘娘掌管后宫,大家伙都活在她的庇护之下,外间若吹来什么风雨,也是她挡在最前面,妾心系贵妃,便忍不住悄悄冒出头来,看看能否帮上一二。”
唐贵妃、柳尚仪暗暗皱眉。
杭皇后却听得连连点头,笑道:“听着是这么个理儿。”
朱祁钰恢复了往日的温和语气:“那你帮上了吗?”
“万岁再接着往下看。”
月人盈盈一笑,白皙的指尖向下滑去,停在展翅的燕儿处。
“燕虽在木之下,但这木却是在为燕子挡雨呀。此处意为贵妃管理后宫辛劳,妾自知资质愚钝,帮不上什么大忙,只愿化作一棵大树,能为贵妃挡点风雨也是好的。”
柳尚仪长长一叹,心知败局已定。
唐贵妃见她如此反应,身子向后轻轻一靠,没了斗志。
“不错。”笑意终于回到朱祁钰脸上。
“妾与贵妃互挡风雨,彼此相扶,这样后宫和睦,万岁才无后顾之忧。”月人伏地大拜,“这——便是妾的心愿。”
杭皇后拊掌大赞:“沐婕妤用心良苦,更为六宫做了表率。”
“你是个知心的,不枉朕疼你护你。”朱祁钰面露欣慰,“快起来吧,坐下说话,地上凉,莫冻坏了身子。”
“谢万岁。”
月人心中松了口气,在宫女的搀扶下回到座位坐下。
朱祁钰看向她的目光中再无半分冷漠,浮起了温柔:
“难为你有这等巧思,先前是朕错怪你了,让朕想想,该怎么补偿你。”
月人笑答:“回万岁,妾不敢居功,此等巧思非妾所为,乃绿竹和青萝为了帮妾化解困境,生出的急智。”
杭皇后嗅到机会,赶紧插话:“困境?她们帮你化解了什么困境?”
月人叹了口气,道:“不瞒娘娘,月人适才迟迟不来,并非身有不适,而是头疼这舞衣该如何处理,因为这舞衣上,原是没有雨的。”
朱祁钰眼神一动,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唐贵妃,唇角扯出一抹讽笑:
“有意思,一件舞衣,还能变出戏法来。今夜,真是惊喜不断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