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她忽然咳个不停,连忙拿着绢帕去捂,待停止咳嗽,拿开之后,绢帕上竟染了血迹。
一抹无奈的笑容自唇角延出,她将绢帕扔至一旁,语气淡淡:
“老身的病也蹊跷,想是那以前的债主找上了门,欺负老身年迈罢了。此事老身自有计较,然而皇帝这块,老身无力追查,其他人又各怀私心,不愿出力。这后宫之中,可以托付的,也就只有你了。”
“太后是想辰安揪出幕后真凶?”
“不错。”孙太后颔首,“若不将那幕后之人揪出,恐怕会被有心之人做文章,让皇帝怀疑是老身所为,为的是推太子上位,好重新掌控大权。嫌隙一旦扩大,我们母子之间免不了再起风雨,若是波及到太子——周知院,你也不想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吧?”
“辰安明白。”周辰安拱手,“大家同坐一条船,只有齐心协力,才能共避风雨。”
回去之后没多久,周贵妃便派了医官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乾清宫。
日常的餐品都有尚食试吃,从未发现过什么猫腻,那就从日常用具到燃香蜡烛这些平日里不会注意到的地方查起,甚至珠帘床帐都没放过。
可是查到最后,却一无所获。
周贵妃只好又找上弟弟,眉心蹙成一团:
“这乾清宫里里外外都查了一遍,也没查出什么来,不会是太后多心了吧?”
周辰安亦是理不出头绪,摇摇头道:
“太后在宫中行走多年,她能有此论,定有她的道理。”
“那这毒——到底是从哪里下的呢?”
周辰安沉思片刻,心中一动:
“也许不是在乾清宫下的。”
“那是在哪儿?”
“把万岁的起居注找来,我要好好看看。”
起居注是由专门的宦官记载着皇帝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小到一言一行,大到军国政事,尽数记录的册子。
其中自然也包括皇帝的身体状况,以及临幸妃嫔的时间。
只是里面内容极为琐碎繁杂,单是一天的量就不计其数,翻阅起来实在是费力费时。
周辰安每日哪里也不去,就待在自己的房间中,日夜伏在书案前,一面翻阅查找,一面将有用的信息记载下来。
他花费了好些时日,终于发现了端倪。
每每皇帝连宿长乐宫几日后,总会出现疲乏无力、脚软虚弱的迹象。
长乐宫,叶绿竹的寝殿。
他眉心猛地一跳,隐隐觉得,只要沾上叶绿竹,就不是凑巧。
为了印证心中猜想,周辰安又要了前几年皇帝的起居注来。
果然,从天顺二年的春季,叶绿竹侍寝开始,皇帝便出现了这种迹象,皇帝与人谈话间,还以为是自己国事操劳所致。
但十分奇怪的是,自打天顺二年入秋,皇帝的这种迹象就奇迹般的消失了,直到去年过完春节,这种迹象才又慢慢出现,到了年底的时候忽然加重,以致皇帝卧床不起,吓坏了一帮人,其中就包括元青萝。
周辰安细细回想,天顺二年入秋那会儿,正是叶绿竹失宠,皇帝的症状消失,倒也说得过去。
可是为何,中间这几年,不见任何动静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考虑到先前和她的协议,周辰安默不作声,谁也没有告诉,又让姐姐把尚宫局的文书调来。
自后妃以下,至嫔侍、女使,小大衣食之费,金银、钱帛、器用、百物之供,皆自尚宫奏之,而后发内使监官覆奏,方得赴所部关领。
经过翻阅,他又有一个新发现:
长乐宫最大的开销,竟然是脂粉,购进频率是其他妃嫔的两倍不止。
而这脂粉的开销,也是从去年开始,逐渐加大份额。
清丽素雅的皇贵妃,因何如此偏爱脂粉呢?
思量许久,周辰安踏进乾清宫的大门,向皇帝进言:
“昨夜辰安观天象,太后与万岁接连病重,是有邪祟进了紫禁城,操纵小人暗中作乱,有自上往下之势,恐怕下一个受害的,便是皇贵妃。”
皇帝听后,倒没有露出惊诧的表情,单手轻支着额头,苍白的脸庞显得愈发疲惫:
“这段时间朕也在想,究竟问题出在了哪里,难道是曹吉祥一党仍有余孽,暗地里捣鬼?可教人排查了一圈,也不曾发现他的余党。若真是轮到了绿竹,可怎生是好呢?”
“依辰安所见,自然是要防患于未然。”
“如何防?”
“双管齐下。除了要在长乐宫做一场消灾祈福的法事,驱除邪祟;还要派医官好好查看皇贵妃的生活用品,以防小人做了手脚。”
“好,就这么办!”
当周辰安要进长乐宫亲自做法事的消息传出来时,后宫众妃皆是意外不已。
要知道在后宫之中,平日里钦安殿之外,他只进三个地方:姐姐的万安宫、皇帝的乾清宫、太后的清宁宫。至于其他地方,那是能绕道就绕道,绝不多看一眼,免得惹人闲话。
这破天荒的主动请缨去长乐宫,不由得勾起了大家的好奇心,长乐宫到底进了什么邪祟。
一时间长乐宫门口附近围了不少人,纷纷向里望去。
青萝也听闻了此事,忍不住赶了过来,只是她立在远处,脸上满满的担忧。
以周辰安的行事风格,邪祟不过是个托辞,此举不会是要对绿竹下手吧?
念及此处,她忽然觉得尚明心说的对,她是挺不值,绿竹都那样针对她了,竟然还怕别人下手?
罢了,我只是来看周辰安的。
她这样自我解释,然后心安理得的待在那里。
长乐宫内。
道童们忙着摆放祭坛,准备香花美酒水果等贡品。
趁着法事还没开始,周辰安在长乐宫的院子里溜达起来。
寝殿内有女官在查,且他也不方便进去,便负手踱步,在院子里溜达。
前院里都是忙活的身影,看了片刻也没看出个什么,慢悠悠地,一会儿就转到了后院。
后院里没什么人,安静一片,与前院形成鲜明对比。
墙边放着一排花盆,种着各色植物,吸收着阳光。
五月的季节,那些应季的花开得正盛。
栀子、郁金香、月季……周辰安轻抚着花瓣,细闻着花香,一路向里。
最里边墙角的那盆花,花瓣犹如喇叭一样向外张开,黄色、白色的花朵相互交错着,掩映在碧绿的枝叶中,犹如一个害羞的小姑娘,不想你找到它。
“那是金银花。”
那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回首,果然是清丽高雅的皇贵妃带着一名宫女走来。
“见过皇贵妃。”他作揖。
她唇角含笑,目光里透着玩味:
“知院这是深山待久了,又想来江水里掀波澜了?”
“娘娘多虑,我不过是看水面异常,怕忽起风浪波及到了自己,因此站在岸边瞧一瞧。”
“噢,原来这风浪与知院无关呀,我还以为是您守着太子,就动了后浪催前浪,新人换旧人的心思呢。”
周辰安闻言一怔,听她话中之意,皇帝之病非她所为?
再仔细想想,眼前的人宠冠后宫,独得天子之爱,她真的会对天子不利?
短暂的沉默后,他问:
“那依娘娘所见,风浪是谁掀起的呢?”
她微微一笑,面色从容:
“水深雾大,知院都看不清风浪来自何处,我又如何看得清呢?”
要说雾,她自己就是一团迷雾,看得着摸不透。
纯白浓郁的雾气后面,究竟藏得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两人对峙间,忽有一名宫女急急忙忙跑来:
“娘娘,贵妃娘娘和君凝吵起来了!”
“怎么回事?”她不紧不慢地问。
“医官要查看娘娘的脂粉,君凝不让,医官便去禀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就来训斥君凝,两人就吵起来了。”
寝殿。
君凝像只呲牙的小老虎,张臂护住梳妆盒,怒视着周贵妃,周贵妃则掐腰教育着她:
“嘿,小蹄子,明明是为你家娘娘好,你倒在这儿当起拦路虎了!”
“你们说得倒是好听,什么为娘娘祈福消灾,我瞧就是找个由头来耍威风了!”
君凝话刚说完,抬头看见绿竹,赶紧跑到她身旁,伸手指向梳妆台上凌乱的脂粉盒,向她告状:
“娘娘,您瞧,这些个不长眼的家伙,打开盒盖看也就罢了,竟然还拿手剜,娘娘的东西岂是她们能碰的?”
一旁的医官连忙解释:“启禀皇贵妃,奴婢非是有意冒犯,只是想细细分辨一下脂粉里有没有毒药。”
“毒药?”绿竹目中划过一抹讽笑,“我还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周氏姐弟竟好心来给我来做法事,原是拿我当罪人了,万岁身体不好,全是我害的,你们就这样想的,对不对?”
“诶!”周贵妃忙道,“我们可什么都没说,你别做贼心虚,反过来污蔑人!”
殿外的周辰安一听做贼心虚这四个字,便知他的姐姐情急之下又说错了话,恐会引出新的风波。
不出所料,绿竹一听,连连冷笑:
“贼?你说我是贼?”
言罢,她似是气极,忽然一个不稳,蹬蹬后退两步。
“娘娘。”
君凝伸手扶住,她猛地弯腰。
噗——
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喷出。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周贵妃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殿外的周辰安瞧见,更是震惊不已,新的念头从他脑海闪过:
幕后真凶真的另有其人!
安静了片刻,反应过来的君凝连忙向人吩咐:
“快,去请万岁来!”
*****
皇贵妃吐血的消息一传出,门口那些看热闹的人立刻沸腾起来。
不远处的青萝听见,一颗心顿时揪起。
过不多会儿,只见朱祁镇迈着焦急的步伐赶来,青萝见状,连忙迎了过去。
“万岁。”
“青萝?”
“听说长乐宫出了事,妾过来看看。”
“嗯,一起进去吧。”
青萝随着朱祁镇到了宫门口,恰逢宸妃闻讯赶来,三人一起进了长乐宫,步入寝殿,周氏姐弟在旁候着,绿竹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医官正给她把着脉。
一见皇帝,众人齐齐行礼:
“参见万岁。”
绿竹支起手臂,也想起身行礼,朱祁镇赶紧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
“好好躺着吧。”
绿竹没再坚持,复又躺了回去,她那张俏脸毫无血色,唇色发白,连说出的话都是有气无力:
“谢万岁体谅。”
皇帝心疼不已,转头急问医官:
“怎么吐血了?”
“娘娘肝肺受损,心慌体虚,方才急火攻心,便吐了血。”
徐云中瞳孔一震,身子微微发颤,一双手暗暗握成了拳头。
皇帝坐到床边,握住绿竹的手,责怪的语气里却是满满的关心:
“病成这样,你怎么不说一声?”
一旁的君凝接话:“娘娘瞧万岁身子不适,忧心操劳,不忍您担心,就不让奴婢们说,谁知却被贵妃娘娘说成做贼心虚,教人如何不气呢?”
“做贼心虚?”
帝王沉下一张脸,向周贵妃射来两记冰冷的眼刀。
周贵妃连忙辩解:“万岁明察,君凝拦着医官不让查脂粉,妾唯恐里面藏了猫腻,才有此推断。”
绿竹一听,气得声音发颤:
“查!别拦着,让她们好好的查,免得污我清白!”
君凝抓起脂粉盒当啷一声扔到医官面前:
“查吧!”
“是。”
医官硬着头皮,只好捡起脂粉盒,剜起一抹脂粉,认真看了成分,又放在鼻间细细嗅之,最后耷拉着脑袋:
“回万岁、娘娘,这脂粉并无异常。”
冰冷的眼刀又射向周贵妃,帝王的脸愈发沉了:
“贵妃还有什么推断呀?”
“妾一时失言,还望万岁恕罪。”
说罢,周贵妃求助地望向自己的弟弟。
周辰安微一沉吟,迈出一步,向皇帝进言:
“万岁,皇贵妃的病症与您一样,可见此中必有蹊跷。”
医官也赶紧道:“周知院所言不错,皇贵妃的病症不仅与万岁一样,还比万岁的更重。”
宸妃目光一动:“难道——是有人忌恨皇贵妃,给皇贵妃暗中下毒,因此也伤了万岁的身体?”
帝王的目光也从周贵妃那里移开,回到了绿竹的脸上,望着爱妃憔悴的容颜,不由得红了眼眶,将她拥入怀中,心疼又愤怒:
“究竟是哪个小人在作乱,竟这般残害于你?”
青萝也在想着这个问题,脑海里涌出一个又一个面孔:
是被她罚过的黎莎、尹美淑?还是曹吉祥献上的兰美人、淑婕妤?或者是一心想为姐姐报仇的尚明心?
正思索着,绿竹眸光一动,纤手缓缓抬起,白皙的指尖正正好好指向她:
“元青萝,一定是元青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