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坤宁宫侧门走出,举着手帕轻拭着眼泪,瞥见朱祁镇的龙撵经过,赶忙躬身行礼。
一见到她,朱祁镇的心弦再次被挑动,轻轻按了下手,下令:
“停。”
龙撵停下,跟在后面的尚明心也被迫落轿,望着那有备而来的身影,尚明心甚感焦灼,只恨不会千里传音,无法找周辰安过来支招。
朱祁镇向青萝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到跟前。
青萝乖乖过去,抬起一双朦胧泪眼,向他福了一福:
“万岁有何吩咐?”
朱祁镇对着她的脸端详了片刻,好奇地问:
“你哭什么?”
青萝声音哽咽:“回万岁,妾今儿个过来看皇后娘娘,可巧碰上郕王妃和苏尚寝也来瞧她,旧人相见,难免引起往日思绪,就没忍住掉了几滴眼泪。”
“哦对。”他思索着点点头,“你是苏尚寝带出来的,与她感情深厚,怕是如亲人一般,见了她怎能不哭?”
“不。”青萝认真地摇摇头,“妾不是为苏尚寝哭,是为郕王妃哭。”
“哦?”
朱祁镇微微眯起眼睛,眼底敛起无声锋芒,慢声问道:
“朕倒瞧不出,你何时与郕王妃的交情——竟胜过苏尚寝了?”
“妾与郕王妃拢共没见过几回面,这交情哪能深得过苏尚寝?妾是看她与皇后娘娘坐在一处——”
讲到这里,青萝忽地打住,低头不语。
帝王的眉心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他不悦她心疼旧主,却又实在心生好奇:
“她与皇后坐在一处怎么了?”
见鱼儿咬钩,她方不紧不慢地进入正题:
“她与皇后娘娘坐在一处,妾就想到,两人都是发妻,待自己的夫君也都是掏心掏肺的好,可这境况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皇后娘娘虽容颜凋谢身有残疾,万岁却不离不弃,呵护有加,至今让她坐镇中宫,享受世间荣宠。而郕王妃呢,为了让自己丈夫悬崖勒马,不惜冒死进谏,却被废了后位打入冷宫,一片真心付诸流水。可见即使是天下间最尊贵的皇后,若是找错了丈夫,也会过得不幸。”
这顿不露痕迹的马屁,算是拍到了他心坎里。
关键是有理有据,以小女人的视角来感慨,处处透着真诚。
犹如一股清泉涌进,任你有多大烦闷,一概冲洗干净。
帝王的眉心愉悦的舒展开来,轻笑着点了下她:
“你呀,这讲话讲一半的习惯,以后得改改。万一人家没听完你的话,起了误会,直接生气走了,你可怎么办?”
青萝心道:我从小说书长大的,留钩子留习惯了嘛。再说了,不下钩子,怎么抓住你的情绪?
但她面上却堆起甜甜的笑:
“怕什么?万岁的性子妾又不是不晓得,向来仁义为怀。想那郕王妃的直脾气,万岁都能善待于她,远胜她的夫君,何况妾这点小毛病呢?”
又一缕清泉涌入,冲得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舒适不已。
看着眼前这小家伙,他越看越喜欢,宠溺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蛋:
“你这小甜嘴,可真教人喜欢。”
青萝顺杆爬上:“那妾做的香囊万岁喜不喜欢?”
朱祁镇一怔,心虚地应了声:
“自然喜欢。”
“当真?”
青萝探头瞧了眼他的腰间,面露狐疑:
“万岁既喜欢妾绣的鸳鸯香囊,为何不戴在腰间?”
“呃……朕命人先收起来了,改日再戴。”
“万岁骗人!”她撅起小嘴,“妾绣的根本不是鸳鸯,可见您看都没看,就扔到一边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绣的是什么,只是先前灵香问的时候,嘱咐了一句:
甭管绣什么,别绣鸳鸯、比翼鸟、并蹄莲这种象征爱情的玩意就行。
她跟嫖客可没什么好爱的,做这些不过是为了挣前程。
“是朕一时口误,说错了,你绣的是——”
朱祁镇的话才说一半,便被青萝打断:
“妾为了万岁辛辛苦苦的学绣香囊,您却一点也不在乎妾的真心,真教人难过。本来妾还在长阳宫苦练插花,想送抹芳香给万岁。罢了罢了,回去我就摔了它!”
她越说越委屈,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哭得抽抽噎噎,最后还幽怨地瞅了眼坤宁宫,顿足道:
“往后这长阳宫的灯笼也不必摘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
情急之下,朱祁镇快步下了轿,一把扯住她,好声哄道:
“是朕的错,朕给你赔不是,现下咱们就去你宫里,好不好?”
后面的尚明心一听,立刻急了:
“万岁——”
青萝瞥她一眼,一把挣开朱祁镇的手臂。
“还是别了,妾没坐轿,怕跟不上万岁的步伐。”
“无妨,朕陪你一起走回去。”
朱祁镇温柔地揽住了她的香肩,生怕这小家伙以后再不理他,无法再获得那独有的情绪满足。
而尚明心,则被晾在那里,皇帝临走前只给她留了一句话:
“改日朕再去你那里。”
最气的是,这句话才刚说出来,青萝便扯住皇帝的袖子娇嗔:
“万岁弄丢了妾的香囊,罚你这几日都要留在长阳宫。”
“好,好,依你。”
得到帝王这个肯定的答案,青萝微微侧过脸来,给了尚明心一个胜利的眼神,在她不甘的注视中,与帝王携手离开。
绿竹曾言:俘获圣心的最高境界,就是成功把到他最隐秘的脉门,即便他看穿你,也照样喜欢你,甚至欣喜于你能把到他的脉。
而她元青萝,把到的这条脉,便是最隐秘最独门的那一条,无人可以替代。
四月份的易孕期,赶上了春猎。
青萝本来不想折腾,但是怕这个月没有动静,稳妥起见,还是要继续侍寝。
好在今年圣眷优渥,不等她提,朱祁镇已将她列进陪同春猎的名单里。
当然,也有尚明心的名字。
得知尚明心也在其中,她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出行那天,她看到了周辰安的身影。
他随行在太子轿旁,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姿挺拔气宇轩昂,若非身着道袍,怕是要让人以为是哪家的俊俏状元郎。
灵香适时的凑了过来,将打探来的消息透露给她:
“听说周贵妃找了万岁,说太子都十二岁了,该好好练练骑射了,他这个当爹的忙,不如让舅舅来教,自家人嘛,一来放心,二来学得也快些。万岁幼年缺少亲人陪伴,都是太子太傅教他骑射,心软之下,就答应了周贵妃所请。”
青萝望着周辰安的身影,肃着一张脸道:
“这个家伙不好相与,一切小心。”
*****
南海子。
碧绿的青草地绵软清新,春风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翠色波浪。
内监牵着挑好的马排队等候,帝王带着爱妃与近臣依次挑选。
太子朱见深虽然比原来高了不少,却还是够不着马鞍,周辰安替他选了一匹温顺的儿马,将他扶了上去。
周贵妃和尚明心都是个中好手,也很快挑好了马匹,都卯足了劲儿,要好好出一出风头。
“骑马射箭并非元青萝所长,她一定比不过你,你要抓好这次机会。”周贵妃向尚明心嘱咐。
“嗯。”
尚明心点头,目中闪过狠色,仿佛野兽护食时张开了獠牙:
“这一次,说什么都不能让她抢走万岁。”
与她二人的飒爽干脆不同,青萝却是犹豫不决,等其他人都挑好了马,仍是迟迟未动。
周贵妃面现不耐烦,催促道:
“杵在那儿做什么?当门神呐。”
朱祁镇倒是好脾气,温声道:
“青萝,你要不愿骑,便回去歇息吧。”
青萝摇摇头:“妾不是不愿,妾是不会骑。”
此话一出,太子身边的周辰安眼神一动,低声道:
“糟了!”
只是那边的亲姐姐还没意识到,一听她不会,嗤笑一声:
“切,连匹马都不会骑,真是戏台后面的锣鼓,没见过大场面。”
“是呀,妾从小过的是穷日子,哪里买得起马,的确没见过什么世面,若非到了万岁身边侍奉,只怕这辈子连个摸马的机会都没有。”
青萝失落地垂下眼帘,睫毛微微颤动,无辜且招人怜爱。
朱祁镇顿起了怜香惜玉之情,瞪了周贵妃一眼。
只见青萝又抬起那双晶亮的眸子,恳声问道:
“万岁,您能教教妾吗?”
绿竹不在的时候,朱祁镇很愿意分出些耐心给旁人,况且是这位能给他带来独特精神愉悦的新宠,当下向她伸出手来:
“来,上朕的马。”
于是,在场众人眼睁睁的瞧着帝王扶着他的小爱妃上了马,然后坐在她的身后,将她环抱在怀,缰绳一勒,驰骋而去。
望着那远去背影,周贵妃百思不得其解:
“她明明什么都不会,为何就这么轻易的把万岁勾走了?”
“什么都不会,才好调教呀。”周辰安轻轻叹息,“我的姐啊,你可是真不懂男人的乐趣啊。”
尚明心蹙额:“她总霸着万岁,可怎生是好?”
周贵妃二话不说看向自己亲弟弟,只等他拿主意,周辰安道:
“我想想办法,怎么困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