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贤入宫觐见朱祁镇时,徐云中立在宫门口恭敬等候:
“李学士。”
“徐公公。”
李贤如往常那般拱了拱手,对他保持着礼貌。
徐云中一边引着他往里走去,一边客套道:
“多亏您来了,万岁这几日寝食难安,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说不上话,还得靠您替万岁分忧啊。”
李贤站住脚步,问道:“万岁有何忧虑?”
“我倒没敢细问,就瞧着万岁把新唐书里,神龙政变那一节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哦?”李贤若有所思。
徐云中接着道:“说到这神龙政变,我有一事不明,还望李学士解惑。”
“徐公公请讲!”
“石国公他们跟张柬之比起来,谁的功劳大?”
“张柬之拥立唐中宗复位,是因为武则天很有可能把王位传给她的侄子,而当初的景泰么——”
说到这里,李贤忽然一怔,瞬间回过味来,冲他微微一笑:
“万岁又不是唐中宗,我大明朝又怎会出来个张柬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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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案前的帝王眉间笼罩着愁云,指尖敲了敲御案上的奏疏,向李贤道:
“这是石亨的请罪疏,你看一看。”
“是。”
李贤拿起奏疏,看完之后,心中已有了定夺。
朱祁镇叹道:“他们叔侄迎朕复位有功,实在难办啊。”
李贤合上奏疏:“迎万岁复位一事,当时也有人邀臣一起,臣以为不可,不敢从。”
朱祁镇眼睛扫来:“为何不可?”
李贤不慌不忙:“皇位本就是万岁所有,何需图谋?”
“哦?”朱祁镇坐直了身子,“此话怎讲?”
李贤道:“万岁您想,假如景泰帝一病不起,他膝下无子,文武百官自会上表请求万岁复位,天命人心,无有不顺,何必夺门?”
朱祁镇脑袋轰地炸开,仿佛一道天雷劈碎了他固有的思维,打开了一扇新门,出现了一条新路。
只听李贤又道:“此辈迎立万岁复位,并非是为了江山社稷,不过是想谋求荣华富贵。但他们也不想想,那时万一景泰事先发觉,问起罪来,石亨等人死不足惜,却置万岁于何地?”
“是呀。”朱祁镇一阵后怕,“倘若他事先发觉,朕怕是连南宫都没命待了。”
李贤见他认可自己的说法,点了点头:
“不错。幸而万岁乃真命天子,有上天护佑,最终才可事成,也让此辈从中浑水摸鱼,得了贪天之功。殊不知夺门夺门,夺之一字,不正好在告诉世人万岁得位不正么?可见所谓的拥立功劳,只是他们用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说法,擅权谋利、遏制万岁的招牌罢了。”
朱祁镇久久不语,暗自握紧了拳头,唇角微微冷笑:
“好,好一个夺门之功。”
李贤继续道:“当时迎驾只有数百人,光禄寺赐酒馔,有名册可查。然领功之人却有数千人,视朝廷法纪如无物。且万岁复位之后,对他们慷慨以报,但他们却居功自傲欺君罔上,专权横行毫无顾忌,万岁的德政,如今已被此辈损害了大半,再不整治,恐民怨沸腾,失了天下人心呀。”
朱祁镇颔首,思索了会儿,沉吟道:
“若是一概查究,只怕会惊动人心,万一引起激变,反对朝局不利。”
“万岁所虑甚是,但若不查,那些冒功升职的人必定难以安心,不如明令‘自首者免罪’,既可安人心,以彰万岁仁德,又可稳定朝局,避免激变。”
听完李贤的话,朱祁镇立即下诏:
“以后凡有奏请,不许再用夺门二字。凡是冒报夺门之功升官者,若能自首改正,则免罪,胆敢隐瞒不报者,将定罪降调。”
此令一出,冒功升官自首改正者四千余人,其中曹吉祥部下只有七十二人出首,不过零头而已。
朝中上下哗然。
曹吉祥却淡定自处,他是故意为之,只为试探君心所向。
朱祁镇也不生气,亲自召他进宫,提及王振旧情,话里话外暗示他:家奴与外臣岂可一样?
甚至还特意表态:考虑到其中可能有冒滥者,这七十二人由曹吉祥自己查审。
最后,曹吉祥庇护下属,呈报人员只有三十一人冒功升了三级,兵部请如例革罢,朱祁镇命只革一级,下不为例,以示对曹吉祥的特殊宽容。
又过了几天,谨慎的曹吉祥授意自己侄子曹钦自陈有病,乞辞伯爵,解除都督府事务及提督三千营的军权,再次探测朱祁镇的意向。
朱祁镇命人送去名贵补药,并传话:“既是有病,安心治疗即可,所辞不允。”
曹吉祥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在后来波动诡谲的局势里,没有参与其中,选择了独善其身隔岸观火。
处理好夺门一说,朱祁镇终于可腾出手来,继续整治石氏一族。
派往大同的巡抚已经收集好罪证,奏疏一到,便立即命人前往大同,逮捕党附石彪的七十六人,押送京城,交给锦衣卫审讯。
一时间,石彪的罪行如决堤的山洪一般,尽数暴露而出。
强占良家妇女,禁闭军士致死。——三法司据《大明律》拟处死刑。
无法无天,欺侮藩王。——按照《大明律》,三法司再次拟处死刑。
如此,皇帝许诺他的可免二次死罪特权用完。
石亨终于感到事态严重,恐怕石氏一门危矣,求助曹吉祥,曹吉祥怕被波及,只闭门不见。
无奈之下,上疏自请免官回乡:
“伏望万岁悯臣愚昧,放臣同臣弟侄在官者回归乡里,以终余年。则臣虽死,九泉之下亦不胜感恩矣。”
但朱祁镇仍如上次一样,好声安慰:
“彪自犯法,于卿无预。卿当尽忠以辅朝廷,不必疑虑。所辞俱不允,毋再烦扰。”
到了九月中旬,石氏一脉在大同和京卫中的同党被清查得差不多了,朱祁镇方命石亨居家养病。
文官嗅到风向,三法司、锦衣卫、六科十三道接连弹劾石亨。
然而无论是说他侵占官地役使官军,还是招权纳贿心怀怨愤,朱祁镇都没有大动静,只停了石亨的岁禄,禁止上朝参见,削官为民,
叔侄两个,一个坐牢,一个软禁,竟可安然无恙。
此前摩拳擦掌欲大干一场的百官也纷纷疑惑:
难不成万岁念着旧情,只想到此为止?
听到这个猜测,绿竹唇边现出一抹讽笑:
“念旧情?真念旧情的话,他就不会一面纵着石亨欺压文官,一面又抬着文官制约石亨,挑着他们斗,激化他们之间的矛盾,自己却在中间做个老好人了。”
“说得也是。”徐云中颔首,“他随便一个诏令,文官们就像恶狗扑食一样,恨不得把石氏一族的祖宗八代都咬出来,全是因为先前的怒气积压得太多,一点就着。”
“一点就着,他才能达到目的嘛。”
“那他既非下不去手,又在等什么呢?”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怕是嫌目前的罪名还不够。”
“还不够???”
“石亨也罢,曹吉祥也好,都是拥戴他复辟的功臣,虽说他禁止再讲夺门二字,可诛杀功臣,写在史书上到底不好看。因此,文官们给的那些罪名,他都一一宽赦,以怨报德,以向世人证明,他决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有他们犯下滔天罪行,任谁都看不过去,他到忍无可忍之境,才会以死罪论处。这样的话,将来史书记载,才会把他写成是无奈之举,石亨等人皆是咎由自取,于他,声名丝毫不损。”
“唉,为了他那点名声,纵容恶人这么长时间,真是苦了百姓。可滔天罪行......那岂不是又要等?”
绿竹笑着摇了摇头:“你等,他都未必愿意等。如此大患,他一定欲除之后快,否则夜长梦多,时日拖得一长,万一死灰复燃,就不好办了。”
徐云中瞬间会意:“我明白了。他等的不是石亨他们犯下滔天罪行,而是有人给他们造出滔天罪行。”
“不错,当初他冤杀少保时,少保何曾犯下过什么罪行?只要他想,便会有人逢迎,他只是在等这个能揣摹到圣意的人出现。”
徐云中目中划过一丝冷意:“能做下这种事的人,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当然。”绿竹亦冷笑,“好人哪屑于干这种事?狗,才最知道怎么咬狗。”
“好,我这就回去,想法引出一条狗来。”
说完,徐云中转身离开。
望着那没有丝毫犹疑的背影,绿竹忍不住唤:
“云中。”
“嗯?”他回头。
绿竹凝望着他的脸庞,探究着他的眼睛:
“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难道你不怕我是错的吗?”
徐云中轻轻笑了一下,敛下眉眼:
“你若把不准他的脉,他又怎会处处被你拿捏呢?”
经过观察,他终于寻到一个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