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思远叉着腰,站在罪人监最矮的一方墙边,双手捧着一吹模仿了声鸟叫,就见上头越过墙面丢了个包袱过来。
邬思远见之一笑,去拎了包袱靠近墙面,不敢朗声只压着嗓门道:“哎,福临,敬王殿下怎么样了,可是还在为衡王殿下伤神,他最近身子可好些了吗?”
李珏夺嫡当日,带兵抄了敬王的府邸,但却对双腿残废的他留了善心,只是当面杀了十二的弟弟以警示,拖尸百里的描述虽有些夸张,但确实是在敬王的家里。
外头福临再想起,蚊声道:“殿下一切都好,还让邬先生莫要担心,在罪人监定要照顾好自己。”
邬思远刚想说,“那殿下可否来……”但还是哑了嗓门,毕竟敬王殿下腿脚不便,又何必来探望自己一罪臣。“没事了,你走吧,莫要被人看见了。”
福临喊住他“邬先生!”邬思远要走的脚步一顿,听得他又凄声道:“邬先生一定要活着,活着从罪人监出来,殿下他一直都在等你,他一直想亲口跟你说声谢谢。”
邬思远叹息,眼间温热:“我会的。”
前太子李禧,彼时与诸官交际甚好,是他邬思远失了本心,带坏了这本性纯良的皇子,怂恿太子为己谋利徇私敛财,李禧的残疾之身也是因他致使,幡然醒悟之时,已是罪人之身。
邬思远折返回了牢院,见着戚英正坐在门沿前发呆。他就是心有遗憾,每每看向戚英,只觉得像极了李禧,固执已见却受人诓骗、本性良善亦是残疾之身。
“在想什么?”邬思远问。
戚英开门见山对他道:“邬先生,戎州无人前去平定,陛下颁布了选武令,这是我出去的机会来了。”
齐吉留了纸,邬思远拿起来一看,蹙眉,“大理寺卿孟正堂,他是害你还是怎么,偏偏把你五品官的事奏了上去,明明你的案子也是他经手的,他不会不知道你断了腿。”
“兴许……”戚英思量。
被邬思远打断,他说道:“没什么好说的,你还有伤不能去,再说了你个断了腿的残废拿什么去比武?”
戚英压下火气,指甲发力地往小腿扣,竟还是一丝痛觉也没有,“那哪里还有别的法子出去,难不成指望他李珏会来罪人监看我可怜不可怜?”
邬思远确实也没想到别的办法。他都姑且在这监里待了十年,若能出去哪里还等到他戚英。
戚英伸手去够邬思远手上的纸,因为他实在是站不起来,只能在那纸张的背面戳了戳说:“邬先生你看,选武令择的是优胜者,又不是生死之战,文策、武艺、马术,我好歹也算熟读兵书,文策定然难不倒我的,随父亲在边关打的就是游骑,这马术又用的是股骨的力,这跟我髋骨下移扯不上关系,就是不知道他怎么评选武艺,但若要真打起来我倒还真不怕。”
“我是劝不了你了是吧?”邬思远知道他就是想去平乱,“我且告诉你戚英,管他什么戎州信州的,命若是没了谈什么都是空话!”
戚英看他一眼,然后又别过了头,语气低低地:“邬先生,你替不了我做决定,我敬你一声先生,不代表你就真的是我师傅了……”
习武之人叫的师傅,读书人叫的就是先生,戚英的意思很明显了,是说他邬思远没有干涉他做选择的资格。
邬思远被他这话给刺中了,喉咙像是哽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冷着脸折返了自己屋子里去。
戚英垂头,丧气地喃喃道:“还是要多谢邬先生的栽培之心……”
选武令一声号召,响应的武官竟过半数之多,就连李珏一开始都心生疑惑,直到颜九真将草案递到勤正殿的案桌——
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戚英的名字。
仅排在正二品镇国大将冯广川后面的正五品明威将军。
李珏轻搁下草案,剩下的名字连看都懒得看,他笑眯眯地问颜九真:“颜卿,对于选武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颜九真松了口气,还以为他要怪罪自己把戚英的名字加上去,于是佝腰一礼道:“大梁素来有崇文轻武之风,跟随先帝征战的武将本就不多,亦在战场上也死了大半,余下的不是年纪大了、就是已经成家立业了,他们若是不想去戎州也是情有可原的。”
李珏点了点头,拿起案桌上的盏,细细地品着新供来的茶。他脸上有倦色,盏里还有薄荷味,头上的冠倒是取了,身上的冕服却还是昨日的,只怕下了早朝后直奔勤正殿一呆又是一宿。
“臣推出选武令,一是为那些个老将面子,二亦是选拔真正的有志之士,尤其是那些个军衔不高的非世家子弟。”
“非世家子弟?”李珏放了茶,笑出了声来,“那你推戚英出来干什么?这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他的名字。”
颜九真使了个很巧妙的回答:“臣并无私心,只是戚英的确是五品将军,且戚家与汴京各家都未曾交好结亲,实在算不上什么世家子弟。陛下不想用戚英,大可以划了便是,但臣下却不可以疏忽。”
李珏提笔,但却犹豫。
他又问:“这非世家子弟有何说法?”
颜九真:“非世家子弟,也正如出身包衣的臣,在宫中并无根基人脉。陛下需要是底子清白的政坛新秀,而不是盘根错节的世家豪强。”说罢此话,他又佝下了腰,大着胆子说道:“但就根基人脉这一点,亦是陛下作为新帝的艰难处境。”
此话可谓失礼至极,但却听得李珏一点也不生气:“哈哈哈哈好你个颜九真!你倒是说来听听朕的处境哪里艰难了?!”
颜九真从容道:“一难没有心腹出谋划策,二难没有人望做事不利、三难就是没有打手跑腿办事。”他作揖一礼,“陛下,您若想做出些政绩来,这三者是缺一不可的。”
这话说到李珏心坎上去了。
“朕多年隐忍,虽结党却从不谋私,较宁王比起来,跟前朝确实不太亲近。”他坦白道:“登基前,陛下只何必安、孟正堂,这两个四品小吏是心腹。登基当夜亦是全凭手段上位,说难听点、前朝大多老臣乃至太后娘娘,都觉得朕为子不孝为亲不仁,一直以来对朕都是畏大于敬的。”
难得,听得李珏语气带愁。
颜九真既是意外既是感慨:“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陛下没有必要为过去伤神。”
“朕,不是不想用戚英。”
李珏话锋一转,愤懑不平:“而是他,太让朕寒心。”
人人都知陛下爱贤惜才,跳楼去救戚英一事,也都知他翻脸无情,罚戚英入罪人监一事——却不知他被戚英压断了肋骨,回宫后偷偷传召太医一事。
李珏太过要脸,将这事捂得死死的。以至于他对戚英浓厚的恶意,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很是莫名其妙。
颜九真虽然也这么觉得,但他却不敢多问。
他只会出谋划策道:“那不如,再让臣去游说游说戚英?我便谎称告诉他宁王已死,也好让他安心地去戎州平乱。”
“不,不必麻烦,强制戚英参与选武令。”李珏持笔染了些朱砂,将草案上他的名字一圈,像是把戚英困在了血牢里。
他盯着那人名字,期待地笑了笑:“朕要为戚英办好这场斗武大戏,好欣赏这位少年名将的卓越风姿。”
听得颜九真满头雾水:“可……”戚英不是腿断了吗?
但是李珏不在乎,让颜九真下去吧。于是这位谨言慎行的新官,便只好装不知道地告退了。
可算得空,在勤正殿看了一天折子的李珏,终于有了间歇卸了口气揉着胳膊,结果黄德海又端着侍寝的牌子过来了。
分明就只皇后高淳修一人的牌子。
黄德海劝道:“陛下,今儿个您总得去禧华宫了吧,皇后娘娘亲手做了晚膳等着您呢。”
李珏不假思索道:“不去。”正是疲累的他才不想去陪着个不爱的女人演戏,姿色不佳也是一方面。
黄德海露出为难的模样,“可是,太后娘娘才查了敬事房的本子,还责怪奴才没能好好督促陛下您呢。”
李珏揉着眉心,不耐烦道:“朕才二十二,这才登基两个月,她就这么盼着立嗣,是在咒朕早点死么?”
“这……”谁知他黄德海竟帮理不帮腔地说:“太后娘娘也是为皇嗣考虑。”
李珏指着勤正殿的门,一板一眼丝毫不像玩笑,“黄德海,明日你就去慈和宫做事好了,反正你这猪脑子也不配伺候朕。”
黄德海跪下磕头:“奴才知错了!”
结果这话说得太顺口,他又不知道是哪儿错了,只好又改口,“求陛下明示,奴才……错在哪儿啊?”
“……就不该让你当首领太监。”
话虽这么说,但李珏耐着性子道:“皇后高氏乃先帝宠妃纳兰氏的侄女,太后当年狠吃了些纳兰氏的苦头,你觉得她会真心地让高淳修生下子嗣?”
黄德海:“可是陛下,她毕竟是中宫皇后,又是您夺嫡的一大助力,您总不能一直晾着她吧。”他其实并不傻。
“……”李珏沉默半晌,还是说:“滚。”
于是黄德海不敢再劝,收了盘子,只好自个儿去禧华宫受皇后的气。
黄德海走了,勤正殿再次空乏一人,李珏静默地坐回了案桌后的靠椅,发现陪伴他的活物只跳动的烛光。
里头的蜡烛已燃到尽头,灯火暗淡像是又要熄灭,这样的景象倒勾起他在抱月轩的回忆。
彼此祁贵人刚刚失宠,被贬到了后宫最偏僻的抱月轩,甚至隔壁就能听到丽姝台的歌声,远远地飘来像是召祁贵人回她原本的地方。
麻雀变了凤凰,又被打成了山鸡,即便这般颠荡起伏,祁贵人始终淡然如一,规矩地带着李珏搬了过来,一丝埋怨也没有。
祁贵人原是歌姬,姿色虽庸但歌喉甚好,听她唱曲儿就像是下酒,先帝临幸她也是这个缘故,那江南软糯的调调转着转着就让人醉了,事后还真不要脸地说自己是喝酒误事。
李珏问她:“父皇这样对待娘亲,为什么不难过?”
祁贵人只是笑:“不过逢场作戏罢了,自然不必为了无心之人而难过,自古帝王都是薄情寡义之人。”
李珏不解,“娘的意思是父皇本不是无心之人,是成了皇帝后才变成这样的?”
祁贵人说:“对,你既学过高处不胜寒,那么权力山巅的冷,也必定是非常人所能忍受,而那位置又只容得下一人。”
她握住李珏的双肩,突兀地湿润了眼眶:“定安,娘出身不好,也不想让你当皇帝,成帝之路艰难坎坷不说,守位之途更是暗藏凶险,娘不想让你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李珏只是愣,他那时还不懂这话的意思。
但却记得清楚:“娘只愿你一生平安顺遂,能得一心人相伴到老,圆满便是。”
祁贵人抱住李珏,眼角无声有水痕划下,如同新帝眼前烛泪落地的瞬间,这时的祁贵人已不在他身边了。
李珏怅然若失,眼瞧着那渐暗淡下去的烛光,将自己持笔的手吞进了黑暗里。
祁贵人死了后,即便李珏还没成皇帝,也早早地成了孤家寡人,他便决心要去爬上那权力的山巅。
那苟延残喘的蜡烛终于熄灭,连带着李珏移向手里笔尖的视线,红圈里戚英的名字也一并模糊了。
他狠毒笑笑:“有人陪着,倒是不太冷。”
父母双亡,身不由已,倒是同病相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