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受了陛下的律令,刘贲不敢怠慢戚英的腿,近几日来罪人监跑得尤其勤快,感叹戚将军耐扛经造不留疤的同时,竟惊讶地发现他的忍耐力和恢复力也极强。
一放血、二挑筋、三正骨,都是在血肉上动刀子,就连下手的刘贲也提百八十颗心,他陈列摆好了一排磨得透亮的刀具,抹了酒精让邬思远替自己放在火上淬。
血气弥漫,耳边烧着噼里啪啦的柴火声,刘贲就对着戚英的膝盖削,那泛起的红糊肉看得邬思远都胸口难受,戚英脸色苍白地都还死死地盯着看。
邬思远实在看不下去,从桌子角抽出本书,递到戚英脸上替他拦了视线,说:“瞧你脸都白了,害怕就别盯着看,看本书转移下注意力。”
“我不害怕,我见得多了。”
戚英拿下书一看,竟是《资治通鉴》,不由得笑了笑道:“帝王之书,我这才注意到,先生竟拿来垫桌角,可是有什么深意?”
邬思远感叹道:“哪有什么深意,不是非要捧着奉着才叫好书,能将学识内化于心外化于行,这样的书于你而言都是好书。”
“邬先生说得有理。”
刘贲摸出自己带的书,舔了舔手指去翻穴位图,也认可道:“所谓无知者,最负有知。纵使是先贤能人,谁又不讲究一个谦逊二字,那往往越是学识浅薄的人,他越是有一种的无畏的勇气。凡者、安身立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才是为人的上上之道啊。”
戚英点头:“二位先生,戚英受教了。”
“刘大人!”邬思远听得直拍大腿,往刘贲肩上用力一握,道:“相见恨晚!多来我这坐坐,瓜子美酒以待。”
“多谢邬先生,还是不必了。”刘贲干笑,心说邀请人来罪人监坐牢的,你邬思远还真是头一号人物。
这一握不要紧,刘贲持刀的手歪了,往戚英的腿一戳,一股刺骨的痛自膝间猛然袭来,疼得他龇牙咧嘴喊道:“哎哎哎刘刘大人撒手!”
“啊,失礼失礼!”刘贲忙收了力。
“哎呀你没事吧……”而后邬思远又惊喜道:“戚英你能感觉到疼了?!”
刘贲点了点头,收了手拍了拍手,道:“我预料得不错,果然这根筋错位了,这扳回了你便好了大半了。”
“忍着疼,我要施针缝合了。”
戚英点头,本以为自己能忍住,结果刘贲一针下去,就疼得他抓实了手边的桌脚,邬思远眼睁睁看着那硬木凹下去了一点,心头暗惊不料这小子臂力竟如此惊人。
良久,最后一针毕,戚英满头大汗,连背脊上的衣服都被汗浸湿了,终于劫后余生般地松了口气。
刘贲擦了擦汗,也是吐了口浊气,“戚将军站起来应当是没有问题了。”
麻木的双腿传来久违的疼痛,几乎是要人半条命的折磨感觉,但戚英却很高兴、整个人也显得情绪高昂。
戚英慢慢地起了来,不要邬思远来扶,双腿踩上地面的一瞬间,膝盖间又是撕心裂肺的疼——他却笑了出声。
腿回来了!
生动的疼痛,才又给了戚英以活过来的感觉。
他又可以策马奔腾,又可以上阵杀敌了!——又可以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戚英再抬起头,收起了眼中的恨意,又伪上了那层名为忠义的假皮,如若下次再见到李珏的话……可定要再演得像一点才是。
他正又坐回了躺椅,听得牢院门外,传来一声女子喜道:“我瞧着这里屋子最好,不妨我就在这儿住下吧!”
接着三人便见到,齐吉尾随着一男一女,低眉顺眼地领了泼人进来,跨进门槛对身后的人使唤道:“去,把这里打扫干净,给宜昌姑娘腾出来。”
前面男子倒是仪表堂堂,一身浅绿色六品正统官服。而那女子一身紫色舞裙,轻纱薄衣勾勒出**曲线,看装束倒像是丽姝台的歌姬。
尚书令元中常的大子,就看着他老爹的面子上,也要小心着应付。刘贲认得,他打着照面,小心谨慎问道:“这不是元大公子嘛,怎么御史台的差事办到这儿来了?”
“见过刘院使。”元誉一礼,“下官现已调任中书省,自然是协同尚书令处理要务。”整个人升官加爵,通身气派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刘贲干笑一声,又撇见那陌生歌姬,心说有女子和小人在此,得溜之大吉!
正巧自己的差事办完了,便收了药箱急匆匆地要走。“既如此,我还有要事在身,那便告辞了。”
“好,刘大人慢走。”戚英一礼。
再转头一看,齐吉带的波人涌了进来,那些个都是罪人监里的犯人,都碍于官威对齐吉唯命是从,个个地便开始收捡这牢院里的什物来。
邬思远瞧着急了,忙去抢回了一人手上的纸扇子,“哎你别乱动,这东西名贵得很!”他又哀声道:“这是何故啊?齐大人,这院子不是……”
那歌姬四下打量,撩着自己的头发,美而不自知的模样。她倒显得知足常乐,还乐呵呵地夸赞说:“这院子还不错啊。”
“邬思远,认清自己的身份,这院子从来都不是你一罪人之身的,能让你凑合这么久是你的福气。”齐吉也道。而后又赔笑对那歌姬说:“宜昌姑娘,委屈您千金之躯,要在这儿凑合一段时间了。”
宜昌点头,和善一笑:“嗯,有劳你了。”
戚英看她,心下思量:这怎么看都是个妓,哪里来的千金之躯一说。
“这是邬思远先生?”元誉在这院里兜着圈,而后视线落在了邬思远身上,他抬手作揖嘲笑了声道:“前太子少傅邬先生,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想不到您这样的奸佞居然还活着呢。”
听得此人语气犯冲,戚英狠压了口懑气正想发作,却瞥见邬思远都不跟人抢东西了,低眉顺眼地自顾自地收拾包袱。
对那元大人的羞辱也置若罔闻。
——邬先生叮嘱过他,即便是守卫不严的罪人监,但亦是等级森严不得逾矩,未脱罪籍的他们就只能低人一等。
戚英只得将折辱咽下了肚子。
他正坐在躺椅上装柔弱,却撇见齐吉靠近坐了过来,他坐在先刘贲挪的小凳上,将戚英的裤腿撩了起来,握着那堪一手捏住的脚踝,替他小腿关节活动了起来。
虽这人淫心重,但好歹手艺不算太差,戚英想着暂时忍他一忍。
他微调脚尖朝向,对准了齐吉的脑门。
齐吉勾唇对他笑道:“戚英,住我那去。”
烂人。戚英失笑一声,指尖揉着右眉,口无遮拦问道:“跟你睡一块?要脱裤子那种吗?”
“好小子,还以为你不懂……”齐吉低喃一声。他埋着头舔了舔嘴唇,捏着戚英的脚踝的手越发用力,谁料再一抬头——
他一脚朝了自己脑门踹了上来!
齐吉吃痛闷哼,被踹得倒歪了板凳,他坐在地上投抬头一看,正欲破口大骂却愣住。
戚英冷着脸,面露凶相,撩下了自己的裤腿,又整了整下裳的衣摆,动作像是掸开了身上脏东西,最重要的是——他居然用腿站了起来!
齐吉双目一瞠,眼里露出慌张。
他可太清楚自己的实力了,连断了腿的戚英都打不过,这下好了腿的可就更棘手了。
这一脚戚英收了力,他不能、至少在他没脱罪籍之前,他要留着齐吉这条烂命。
一高一低,戚英居高临下俯视着齐吉,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森然一笑本想去拍齐吉的肩榜,但又调转还是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对不住啊大人,刚才忘了告诉你。”
“我的腿,已经好了。”他笑得猖狂。
齐吉借他的手起来,颤颤巍巍的模样,倒是把戚英给看乐了。他怒戳了戳戚英的脑门,“给脸不要脸!”然后又冲邬思远暴声喝道:“邬思远你还在磨磨蹭蹭什么?拿好了你的东西就给老子快滚出去!”
一朝入监深似海,任打任骂落水狗。邬思远收拾好了东西,扛着包袱自顾自地出了牢院,他垂眸一字不语直到无人角落。
他冷声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我现在就是居无定所的废人一个,你在我这里又讨不到什么好处。”
戚英尾随了他一路。即便没了住处,也再无刚来时的颓丧之感,就连那懒散懈怠气也散了干净,取而代之的是野心勃勃的生机。
——他即便是折了腿,也从没弱柳扶风过,好不容易又成了戚将军,他现在可一点也不想再求死了。
他腰杆挺立,佝身低头重重一埋,郑重其事地说:“邬先生,你是我授我学问的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自然是要跟着你的。”
戚英不是个轻易认亲的人,上一个他能称之师傅的人,是戚津。
教他提刀习武,供他吃穿住行,父亲是他的第一任老师,可偏偏在诗书教人欠缺了些,老将军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教得这没娘的儿子也成了一根筋。
邬思远胸腔猛震,有得相逢伯乐的喜意,他释怀地笑了出来,去扶了戚英的双臂将他带起。“好小子,好小子,我果然没看错人。”
新帝初立,往往亦是风云之际,看似风平浪静的朝廷,又不知多人又在背后为谁卖力。边关戚家一倒,这下又缺了二品武官坐阵,只要是跟宁王撇了个干净,戚家独子从来都是首选之士,亦也坐镇大梁最不可或缺的长城要塞。
为此人筹谋,必是豪情壮业!
邬思远泪眼婆娑狠吸了口怒气,十来年的监.禁.屈.辱早已折磨得他生不如死,他满腹的怨恨险些在此时崩盘倾泄。
“忍字头上一把刀。”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邬思远劝自己,又劝戚英:“连山啊,王权霸业也好,卸甲归田也罢,先生定要助你成事!”
春潮已过天色回暖,又是半月。
好在邬思远与人为善,陈东便大发好心地领他二人去了一偏老旧偏屋,里头只同住了个年过六十的疯癫老头。那老头是真疯,整天神神叨叨连话都说不清,据说是前朝的太监得罪了贵人被割了舌头贬进来的。
罪人监向来苛责,又或许可以说齐吉有意克扣,平时杂役推车送来的吃食就少荤腥,近几日更是全换成了清汤寡水的稀饭。
这倒没什么,毕竟对邬思远来说,他有钱自可以收买杂役,使银子再跟人说些好话,即便是再养活个戚英也没问题,但最近不知何故敬王的小厮福临已有一月没来了。
这下是真真没钱了。
罪人监那点塞牙缝的,养不活他们俩大男人。
戚英倒是想了个法子,无砖的泥面被他凿出几个坑来,他舀水填好又丢了几颗生米进去想种田,结果却被疯癫老头起夜如厕给踹成了烂泥。……于是自给自足的念头就此扼杀摇篮。
但抄大字的功夫还是没落下。
不得不说读书养人,练字静心,戚英天天读着要递给李珏的案卷,不仅修身养性、沉淀了浮躁心性,竟也从中能揣摩出几分为君的意图来,甚至觉得自己都能当两天皇帝试试。
不过令他最意外的是,潍水运河水贼猖獗一事,李珏还真如他谏言设置了巡司,但遭到了群臣更为深思熟虑的考虑,于是先任命去江州平乱的孟报国推行一处。
这亦算是,陛下信他的体现了吧。
戚英收了书,正愁中午怎么熬,肚子已经咕咕地叫了起来。选武令也迫在眉睫了,齐吉只怕就是故意使坏,削减一日三餐把他饿得半死,让他连刀都提不动还比个屁的武。
眼前一晃,邬思远递了块炊饼来,他自己嘴里也叼着一块,示意戚英看向门口那新来的歌姬。那女子换下了紫纱舞裙,反而夹在腋窝带身上,换了身利落的杂役衣服,但她通身的气派却给人以格格不入之感。
戚英接了谢过,邬思远却说道:“这是宜昌姑娘给的,她说是有时要请你相助。”
戚英还未起身,宜昌便提了衣摆过了来,小心着没踩到地上烂泥,几个莲步倒真有贵女的影子。她双手合十道:“戚家公子,占你住处非我本愿,实乃是齐大人的意思,我也只是奉命办事而已。”
“姑娘找我何事?”戚英捏着那炊饼,虽然肚子叫嚣着饿,但他还是忍着没下口。
“我想……请你去丽姝台替我拿件什物。”
宜昌视线瞟向戚英,紧了紧胳膊下的舞裙,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脸颊肉眼可见地有些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