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九真道:“宋大人这话天真,自潍水运河建成一通,自汴京城起横跨江州、郢州、荆州、信州、直达戎州,上至皇宫军械供奉,下至百姓商货流通,连你桌上的美人提都是高丽来的,区区一个突厥进了丽姝台又算得了什么。”
说来也巧,宋明道与颜九真可谓有缘,几次春围都在一个考场,名次也总挨在一块,甚至连如今做了官,也都是同在陛下面前任职。宋明道乃状元、而颜九真则是探花,至少在为官之前,状元从来都是压了探花一头的,颜九真心里闷这口气很久了。
宋明道忽略颜九真话的弯酸之意,直言道:“陛下,臣只是怕有敌国细作。”
李珏表情很明显地难看起来。
这小子口直心快,半点人情世姑不懂,看得一旁尚书令眼皮直跳,作为顶头上司的他忙打圆场道:“哈哈宋侍郎言重了,区区一介女流之辈罢了,又是只是个连鼓都抱不稳的舞姬,就不要妄加揣测图添陛下愁心了。”
“是、是啊。”孟报国出征在即,生硬地转移着话题,他拿起酒杯向李珏道:“来,陛下,臣敬您一杯!”
远河宽广,且横跨六州,又多运些贵重货物,除却宫中供奉、几乎无不惨遭抢劫,整个潍水一带水贼不绝,行舟水路之上抓贼更是难办,不留神潜就任他溺了水里没影儿,一直以来都是大梁治安的心病。
既是心病难治,李珏也顾不上急着去医,拿了酒与他对饮一杯,又转头回了宋明道问:“你疑心丽姝台那就去查,查清楚了再回禀朕便是。”
“可陛下,”颜九真有些心急,“丽姝台乃是由礼部管辖,盘查细作定要暗中进行,不如让臣为宋大人代劳。”
宋明道撇他一眼,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语气却淡淡地:“也是,颜大人乃礼部侍郎,有他帮衬臣办事自然也方便些。”
帮衬?鬼大爷才想跟你共事!颜九真怒目一瞪,对上宋明道那万年不变的木头脸,肝火烧得更甚。
李珏果真许了,“好,那此事便由你二人全权负责。”他没忘了还有个尚书令,陪笑问道:“元大人借你侍郎一用可好?”
“哈哈陛下又打诨趣。”天子一笑把这老头哄得高兴,心说终究是个年轻的愣头青,即便做了皇帝也要小心询征老臣的意见。
元中常心下思量,便想着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好歹也让自己大儿子冒一冒头。便道:“近日国子监纳学,臣这边也拨了些人去帮忙,实在是有些分.身乏力,我看御史台元沐之此人不错,不如陛下将他暂时调任我礼部来做事?”
又是国子监又是御史台,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被他元中常说得好似确有此事,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越老越见涨,满脸都写着‘元沐之是我儿子,劳烦陛下通融走个后门’的意思。
在场还有两个包衣,一心科考上来两个年轻,皆是沉默不语地看向李珏,好奇他要怎么应付这塞来的世家子弟。
“允了。”李珏答应得爽快。他心道,元中常动不得啊,三代老臣开国文勋,连先帝都要敬三分的人,除却爱子心切的确没什么大的过错。
好一句允了,中伤了二新臣的心,宋颜二人对视一眼无声叹息,他们亦是知道新帝为君的艰难。
——二人宽慰自己,元沐之是什么水平元中常也清楚,父亲无非就是想给儿子个露脸的机会罢了,即便真把位置提上来了陛下也不一定赏识。
元中常更是乐得不行,起了身对李珏一礼笑道:“多谢陛下。”
话只听懂了一半的孟报国,见状竟也不长脑子地哈哈道:“陛下仁心,臣去往潍水也实在是人手不足,不知我可否也向陛下讨个人使啊?”
李珏揉着眉骨,觉得脑子又有些沉昏,“说。”
孟报国起身,猫腰一礼将头埋下,从双臂中挤出声音来:“臣想讨罪人监的戚英。”话音一落他便自觉地跪下了,他知道自己这话就是在触皇帝的霉头。
又听到戚英名字的李珏手一滑,险些脑门撞到了桌上酒杯。他缓慢地睁了眼睛,努力将视线调至清明:“你们个个地都承了戚家的情?怎么一个二个地都急着把他捞出来。”
“不陛下,臣只是想讨个打手,至于戚英所在何处、所犯何罪,这些都与清剿水贼没有关系。”孟报国说,“臣听闻戚英武艺高强,一将可抵挡万士,本想在此次选武令见识一番,但却不得抽身去潍水杀贼,这一去少则几月多则半年,干脆臣就想讨了他来当打手,也好切磋切磋看看传言是真是假。”
元中常疑道:“可戚英不是被陛下折了腿么?”他看了颜九真一眼,“怎的还任一个带罪的残废参加选武令?”
孟报国愕然,他不知戚英此事,说:“戚英虽有罪,但陛下还未革他五品官职,我还以为您对他仍有怜惜之情,只是想让他吃点苦头才打入罪人监,没想到竟……”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朕如此心狠手辣,废了他戚家少将的腿,废了一栋梁之才的大好前程?以为大梁少了他戚家就不得了,以为边关没了戚英就打不过?”李珏失声冷笑,语气铿锵置地:“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想,凡事都委与他人而非自己用功,那朝廷还要什么将军什么皇帝,干脆这大梁河山拱手让与突厥得了!”
陛下着实在理,但就话题而言,但凡是触到戚英,就是虎之胡须龙之逆鳞……孟报国可算见识到了,他被喝得心头直颤,只好闭了嘴默声不语。
“散场!”李珏这便说走便走。他指了指颜九真,目光凶厉沉声道:“选武令设在屯兵校场,朕必须看到要戚英出场!”
天色阴霾,已有些乌云遍布。
静候一旁的黄德海忙跟了上去,高声朗喝外面的辇夫道:“皇上起轿!”但却被李珏抬手止住说不必朕想走走,于是他只好带了把纸伞备着不时之需。
自今日晨起,李珏便开始头昏,本以为是睡眠不足在勤正殿后小歇,谁知一觉起来后更觉得头重脚轻,还没来得及看太医又赶来了赴丽姝台的宴。
下了设宴的台子,李珏还没喘两口新鲜的气,乌泱泱一堆侍卫就来围着尾随,看着他心烦得很便挥了手说下去,只留了黄德海。
黄德海跟上,问:“陛下,奴才瞧着您脸色有些不好,可要回勤正殿传刘太医来瞧瞧?”
他没让那些个侍卫撤下去,只赶了他们跟在陛下看不见的后面。
“传吧,让他去勤正殿候着。”
春来抽新芽,听说御花园的花开了,李珏正想着去闲来去看,便沿着宫墙慢慢地逛着去,正拐了弯遇见一波宫人在打扫墙角,多是宫女叽叽喳喳地很是热闹,黄德海便抽了鸣鞭实施警跸以示威。
鞭声三响,声彻走廊,示意皇帝驾到。
宫人们自觉地避让,搁了手里的东西朝墙而立,谨记着不可直视天颜的宫规,一瞬间原本嘈杂的宫廊又陷入死寂。
庄重只留给了李珏,意味着又得时刻威严,他瞪了黄德海一眼,背着手掉了头不走这条路。
与此同时,天雷作响,细雨骤下。
“哎?陛下?”黄德海撑开了伞,转头一看主子没了,这才掉头又赶了去,“怎么走了,又不回勤正殿了么,陛下等等奴才啊。”
无奈李珏人高腿长,他追了好一阵子才赶上,不留神地将尾随他们的侍卫给甩了,这才将手里的伞给挡到了陛下的头上。“陛下,当心着凉啊。”
这里不是御花园,甚至快要靠近了皇城宫门,李珏接着头上伞檐滑落下来的水珠,掉在他的根骨分明的手指上更显得穹劲白皙。
他若有所思道:“黄德海,你说……朕是不是不该逞一时之气废了戚英的腿?”
黄德海哪里敢妄议政事,只能低了头用自己的话道:“皇上乃天子,所作所为皆干系江山社稷,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
“也罢,就当是朕错了吧。”李珏推开了那伞,冷雨袭面而来,他抬眼望天道:“何日荆州颂长歌,百年往后万事空。史记尚书可有载?忆我梁昔雄赳赳。唉……寇亦往,吾亦可往,边关不定百姓难安,只怕朕若是想了此夙愿,少不得要去求他戚家少将了。”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脸上被雨淋了通透,连带着病怠也淡了几分,露出释然的神色来。
天将大雨,李珏却道:“出宫,现在就去罪人监!带上太医,朕要向戚英赔罪。”
“现在去?”黄德海没明白,怎么就突然回心转意了,他正手忙脚乱地又将伞给撑回去,李珏已经去城门处讨了匹马打算出宫门了。
李珏翻身上马,手持缰绳,兜着马匹转了几个圈,朗声对黄德海道:“去太医院请刘太医。”然后双腿一夹策马奔去。
绵雨不绝,马蹄声水中踏响。
一声刀枪雨中交接嗡声刺耳,戚英右手抓住身下马背上的鬃毛,左手持长身大刀镶住齐吉那看砍来的横劈一枪,借力后躺将刀刃往后划又是将这招的力卸了下去。
挡住了这招,戚英回身坐定,手里的大刀轮回正位,勒回了手里的缰绳,偏头侧目看向齐吉,不知他水淋淋的脸上是雨是汗。
戚英小腿用不上力,只能跟齐吉各自骑马比武,斗的就是个腰身带动上肢的力,亦是对于各类兵械掌握的精巧能力。
要么躲、要么闪、要么避、要么就是卸力,这武斗得齐吉火冒三丈,自己闷头虎斗了半天,耗费了半数体力不说,连个折了腿的戚英的身都近不了,这小子一开始的战术就是不打算跟他硬碰硬。
见雨势愈大,齐吉没占到上风,便借着这个由头道:“戚英,雨大了,今日就姑且斗到这里罢。”
“齐都督认输了?”戚英策马过来,他面色始终冷淡平静,声音自雨线后传来,磨去了那恍若战场之上的冷冽杀气。
戚英虽脸上释然,但脑子里却都是不好的回忆,他想起黎川城下齐吉对自己的临头一枪,越想提刀的指关节就越发用力。“那还请都督遵守承诺,届时给我腰牌出去参加选武令。”
齐吉呵呵笑道:“我可没说认输,只是说今日大雨不宜再斗,我们改日再约定便是。”
好个不要脸的东西,戚英心下恼怒,又重新扛了刀起来,正心想干脆直接打趴下来个硬抢。齐吉却已经翻身下了马,还伸出双手了来要扶他下来,语气里竟带了丝难以察觉的温柔:“来,下来了。雨这么大就不打了,我扶你进去换身衣裳再说别的。”
饶是到这个地步戚英都还不懂的话,可就真是蠢了。
他只轻轻拉绳,偏了马头避开齐吉,并不打算从马上下来,正襟危坐又若无其事道:“战场之上,这点雨又算得了什么,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但凡陛下一声军令喝下,我等都将披甲上阵万死不辞。”
他这话说得太过自然忠义,以至于李珏正好过来听到时,还以为那马背上的不是戚英。
眼前朦胧,水雾氤氲,李珏透过模糊的雨中银线,只看清戚英一身湿透的墨黑青袍,不知道他个逆党说这等豪言的脸色如何。好奇他会不会脸红。
寇可往,吾亦可往*
译意:敌人能够去到的地方,我的军队也可以到达。
出自:电视剧《汉武大帝》,来自《左传》文公十六年,蒍贾曰:不可。我能往,寇亦能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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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