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惠之私自去看望范遥真,实在叫闫凤岐生气,只是不好和平惠之发作,只能把气出在范遥真头上。闫凤岐私下里和看棋痛骂范遥真:“果然是小门小户,只知道使些不入流的手段!他就是在装病示弱罢了。”
恰好逢着第二天就是给徐正君问安的日子,闫凤岐特意叫上看棋和平惠之前去未央宫。
这次闫凤岐仍是骑马,放慢速度溜溜达达到了未央宫——贺函祥被他禁足了,正在偏殿哭着罚抄《论语》,因此没来。
闫凤岐把红莲交给宫人,大摇大摆带着两人进入殿内,向徐正君问安。
苏侧君、江侧君、岳承君和范遥真都已经到了,景玉身体不适告了假,闫凤岐是最后一个到的。他来到徐正君下手坐定,往范遥真脸上一扫,见他当真一脸病容,暗自冷哼一声。
平惠之也看到了范遥真,短短几天,范遥真清减憔悴了不少,神色冷冷的,浑如不认识平惠之一般,神情非常冷漠。
岳泽青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恭喜闫侧君得偿所愿,终于将平惠之收入长春殿。”
闫凤岐冷冷地扫他一眼:“你是什么东西,我做些什么,轮得到你说三道四吗。”
岳泽青被当场打脸,一时下不来台,脸色黑如锅底,却不敢对闫凤岐发作,只能咬着牙忍气吞声。
江侧君皮笑肉不笑道:“啧啧,平内官离了杨柳宫,便如同我们范承君失了左膀右臂。范承君这容色惨淡,看了让人心疼啊。”
范遥真冷冷翘起嘴角:“江侧君若是当真心疼,不如把你的多良内官借给我用用。”
江侧君的内侍多良也是从家里带来的,是他的心腹,怎么敢随便借给范遥真。
几个大男人打嘴仗时,徐正君看向平惠之,仿佛是第一次如此认真看他,越看便越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他究竟像谁。
徐正君道:“平惠之,你上前几步。”
平惠之只能上前两步,来到徐正君一步之遥处站定。
徐正君看着他的眉眼,问道:“你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平惠之道:“歙县人。小人十几岁便被卖入宫中,也记不清自己多大年纪了,估摸着在二十左右吧。”
徐正君问不出什么,便让他退回去,说:“既然去了长春殿,就安心伺候闫侧君。范承君,你若是有什么不便,尽管告诉本君。”
范遥真低低应了一声。
待众君请安后陆续离开,徐正君站在宫殿阙台上,远远看着闫凤岐和平惠之离开的方向,对徐恒说:“我今天才发现,那个叫平惠之的孩子,眉眼有些熟悉。你说他像谁?”
徐恒不敢乱猜。
徐正君沉吟片刻,说:“你去内务司,把他入宫后的辑录拿来给我看看。”
徐恒找内务司调了平惠之的辑录来,呈交至徐正君案前。徐正君翻开看了片刻,丢给徐恒:“你也看看。”
徐恒打眼一看,上头写着,平惠之是昭隆十二年,由一对北方口音的夫妻带来,卖入宫中的,入宫后,他在教习所学了些诗书礼易,能识文断字,平日里做些杂活,曾在钟鼓司、针工局、织染局待过,范遥真入宫后,他便被内务司派遣到杨柳宫,专门伺候范遥真。
入宫时他十二岁,算起来已经是八年前,他现年应当是二十岁。
这一点倒和平惠之自述的没错。
但按照辑录上所载,他籍贯应当在北方,不是安徽歙县人士。
徐恒分析:“平惠之的外貌不像北方人,倒像清雅文秀的南方人士,他所说出自安徽歙县,应当不是在说谎。十二年前松府之战,我军大败,北骑南下,不少人在战乱中家破人亡,平惠之或许是父母已亡故,被这对北方口音的夫妻捡到,将他卖到了宫里来。”
徐正君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去找找这对北方口音的夫妇,我要再问问。”
徐恒领命去了。
范遥真病倒之事,皇帝听年润秋说了。把平惠之送给闫凤岐一事,他对范遥真多少有些亏欠,听说范遥真病倒,皇帝派年润秋去看望,又抽了个空子亲自去看。范遥真已经大好了,只是还有几分病容,两人说了一会子话,皇帝问他最近在做些什么,范遥真道:“在给我舅舅写信。”
说着,拿出他写好的信呈给皇上看。
皇帝道:“你舅舅?是赵秀才么?”
范遥真笑道:“正是,陛下怎么知道。”
“朕也看了那出戏,赵秀才是个难得有情有义的。”见范遥真把家书递来,问道:“你的家书,给我看做什么。”
范遥真说:“这信中也提到了陛下,陛下不要先看看吗?”
皇帝笑了笑:“那朕就看你在信中怎么写朕的。”
说着,接过他的家书一目十行扫过,范遥真在信中说,在宫中一切都好,请舅舅放心,他的身世隐情揭开,陛下非但没有嫌隙,反而封生母为诰命夫人,此前在应天府收集到的疑难案子,已修订成册呈交给陛下,相信陛下会秉公裁决,为民伸冤……
皇帝看到此处,忽然想起前几天范遥真递交的那本疑案册子被压在公文折子最底下,这些天他一直没时间看,若不是范遥真信中提起,只怕他都要忘到脑后了。
皇帝问道:“你为何如此关心那些疑难杂案?”
范遥真道:“那些人击鼓鸣冤时,我就在公堂上,这些黎民百姓大多都是沉冤难雪,求告无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为一件案子奔走,委实令人动容,难免心生恻隐之心。”
皇帝点了点头,对年润秋道:“你去把朕桌案上的疑案册拿来,朕在这里与范承君一起看。”
范遥真道:“陛下,臣此处有一本抄录本,无需再让年总管跑一趟了。”,说着,让吉云找出抄录本,呈交给皇帝。
皇帝失笑道:“你倒是认真,居然还特意抄录一本。”
范遥真笑道:“陛下说笑了,这毕竟是应天府百姓对我的期盼,我怎能不小心些。”
皇帝打开册子,第一个案子来自应天府金陵县人方维良。方维良购自一农户处购买了田产二十亩,哪知道田产还没到手,另一个叫田孝同的乡绅声称这农户早将田产卖给他了。两人起了纠纷,闹到衙门,衙门将田产判给了田孝同。方维良要求农户退还购买田产的钱。
看到此处,皇帝疑惑道:“这案子应当很好判吧,让农户退还方维良的钱就是了。”
范遥真说:“方维良也是这样想的,方维良去索要田产的钱,农户却拿不出,争执间出了意外,那农户死了。”
皇帝继续往下看。农户死了,方维良被衙门抓了,下入牢狱之中严刑拷打,这方维良没了钱,又被判斩首,他家里人托了关系,将他斩首之期延后,四处奔走为他伸冤,听说范遥真可上达天听,便找到了他这里来。
“这人当真是……可悲可怜!”皇帝也不由得喟叹一声,忽然道:“我记得前阵子三法司呈上了一批秋后问斩的名单,年润秋,你去找找看有没有这人。”
年润秋领命去了。
范遥真说:“秋后问斩?是中秋节后么?那岂不是没几天了!”
皇帝唔了一声,问道:“这案子你怎么看?”
范遥真说:“下君觉得,这案子尚有不白之处。按照案情中陈述,明明是方维良先买田产,为什么衙门把田产判给田孝同?还有,方维良向农户索要退款,农户拿不出,出意外死了。按照我大楚律法,方维良放弃追要欠款,可抵消部分刑罚,为什么还是被判斩首,这量刑是否过重?”
皇帝点点头,问:“你们审案子时,有没有其他发现?”
范遥真面带犹豫,皇帝道:“这里就我们二人,你不用害怕,实说就好。”
范遥真说:“我看应天府衙对这案子讳莫如深,不愿深究,像是那田孝同有些关系,官衙都隐隐偏向了他。”
皇帝追问道:“什么关系?”
范遥真苦笑:“我倒是想打听,却没人愿意告诉我。”
皇帝点头道:“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这方孝同与衙门有勾连,衙门判案自然偏向他,方维良愿意不追究钱款,但衙门仍然判他死刑,定然也有这方孝同的意思。真有趣,堂堂应天府,竟然还有这等横行无忌之人,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一会儿,年润秋取了折子来,皇帝扫了一眼,果然见到了方维良的名字,他的行刑之期就在中秋之后,离今日还有八天。
范遥真说:“八天,只是来回的路程都要十来天,怕是来不及救他了。”
皇帝翠眉一挑,道:“这人的性命,朕还偏要救下。”
范遥真微微一笑,“下君先替方维良谢过陛下。”
皇帝带着年润秋离开了杨柳宫,深夜召心腹入宫,接着便听说钦差带着陛下的圣旨连夜出京,直奔应天府。
吉云把这个消息报给范遥真知晓,笑着说:“主子,这个叫方维良的福大命大,遇上了您,或许可以保下一命。”
范遥真摇摇头:“不好说,说不定已经有人接到了消息,提前将他灭口了。”
吉云吃了一惊:“那怎么办?主子您特意在陛下跟前提起疑案册,不就是为了救这些人吗?这样岂不是白费了心思。”
范遥真淡淡道:“谁说我是为了救他?我要的是牵出这个叫田孝同的,和他背后的人。钦差是谁?”
“大理寺卿兰舒。”
范遥真思索道:“这人也是清流党吧?不知道他还有几两的良心。”
吉云有些迷茫,他不懂朝廷党争,更不知道大理寺卿兰舒属于哪一派。
范遥真见他搭不上话,不由得有些落寞,若是平惠之在这儿,定然能跟着他的思路分析出有用的信息。
罢了……弃他去者,多想无意。
这天,徐恒手下的宫人孙迁景带着一对男女入宫,径自往未央宫去。这两人第一次进宫,神色中带着几分好奇和恐惧,跟在孙迁景身后,缩着肩膀脖子,不敢四处张望。
路过长春殿,正巧碰见闫凤岐带着平惠之、看棋两人出宫前往校场,孙迁景向闫凤岐行礼,退在一边等他走远了,对那夫妻二人问道:“你们认得他吗?”
他指的却是平惠之。
那夫妻二人远远瞧见平惠之文秀挺拔,华茂春松,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我们哪里见过这种贵人。”
孙迁景冷笑一声,不再多说,领着两人从未央宫的后门进去。他将夫妻二人安置在偏殿,自去请徐恒过来。
那夫妻二人满是好奇,打量殿中陈设,那男人吞吞吐吐:“方才那位贵人,看模样虽然没印象了,但是咱们曾经把一个孩子卖到宫里来,你记得吗。”
女人吃了一惊,与他对视一眼。男人道:“算算年纪,差不多是该这么大了。”
女人脸色一变:“你说他?!该不会……这宫里的主子找咱们来,是为了他吧?”
两人一时间有些惶惶然,这时徐恒已经进来了。他坐下,看着夫妻二人,沉着脸。孙迁景站在一旁:“这位是咱们宫中徐总管,待会儿徐总管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知道了吗?”
夫妻两人连忙喏喏点头。
孙迁景冷着脸:“若是知道就说知道了。”
夫妻二人忙不迭地道:“知道了!知道了!”
徐恒问道:“你们两人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那男人道:“我们是锦州人士,我叫金萧,她叫李奴儿。”
徐恒问道:“你们两人什么关系?”
金萧道:“我们是夫妻,二十年前成的亲。”
“有孩子没有?”
“有两个,老大几年前从军去了,老二现在在家乡务农。”
“你们就这两个孩子?”徐恒冷着脸:“八年前,你们卖了一个孩子进宫,那孩子呢?不是你们亲生的?”
李奴儿正要说不是,男人忙道:“是!是!他也是我们的孩子,只是八年前闹饥荒,不得已卖了他。卖出去的孩子,再惦记那也不是我们的孩子了。”
徐恒问道:“你们可得想仔细了,他当真是你们的亲骨肉?他在家中排行第几,身上有几处胎记?”
徐恒问了些关于那孩子的私事,这男人答得支支吾吾,总要想一会儿再答,徐恒令他闭嘴,转而问那女人,李奴儿更是答不上来。
徐恒发怒道:“好你们两个刁民!你这个做娘的,竟然还没这做爹的清楚。怎么,这孩子生下来,你一天都没奶过,一天都没给他洗过?怎么一问三不知?!”
两人见徐恒发怒,想要狡辩,徐恒摆摆手,冲孙迁景道:“这两个刁民不老实,送去刑律司吧。既然我好声好气问不出真话来,就让刑律司替我问。”
孙迁景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卷起袖子,上前来左右开弓打了几个嘴巴,把两人打得懵了,拎小鸡似的抓着两人推搡出去,嘴里骂骂咧咧:“不老实的东西!”
这两人吓坏了,李奴儿肿着脸哭叫道:“几位官差,别抓我们去那劳什子刑律司。我都说!我说实话,那压根不是我们的孩子!”
徐恒道:“慢着。”
孙迁景停下,徐恒道:“你带他们回来。李奴儿,你说他不是你的孩子,人可是你们卖进宫里的,你想清楚了没有?”
男人着急道:“臭婆娘,你发什么疯?!你黄汤灌多了说起胡话来了!”
徐恒使了个眼色,孙迁景揪着男人拖出门外,门外传来男人的哭叫声和孙迁景的低骂声。
李奴儿吓得面无人色,一五一十道:“他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是在锦州城外捡到他的。那时他还小,遍体鳞伤,看着就像七八岁的孩子。我们把他救了回来,他醒了,说自己有十岁了,叫阿惠,是从北国的俘虏营逃出来的。”
这些年,北国屡屡侵犯大楚北面边疆,每赢一仗,便要劫掠边境百姓为俘虏,到北国境内开垦耕田,放牧牛马,做些苦力活,还要供北国贵族取乐。
徐恒追问道:“他说了他是怎么被劫去的吗?他爹娘又是什么人?”
“他说他跟着他爹行商,来到北边松府一带时遇到北**马,爹被杀了,他也被劫走当了俘虏。”李奴儿边说边抹眼泪:“我们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若有得罪,还请大官人开恩!那时日子不好过,辽东闹起饥荒,我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这才把他卖了……我们也是为他好,才把他卖到宫里来,若是在外头卖,保不齐就被那些饿昏头的流民杀了吃了。”
徐恒已听明白了,疲倦地摆摆手,让孙迁景把夫妻两人带下去。他思索了片刻,去向徐正君汇报:“平惠之幼时跟着他爹行商至松府,恰好遇上松府之战,他爹被北寇杀了,他被掳到北国成了俘虏,后来逃了出来,又被人卖到了咱们宫里来。”
徐正君点评道:“这人倒是命途多舛,少年坎坷。”
他思索了一会儿,问道:“那时他年纪小,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又怎么还记得自己是歙县人?你再去打听打听,他爹既然是行商的,应当有个名号,搞清楚他爹是谁。”
平惠之的爹都死了快十年了,这事不好办,需要一些时日,幸而徐正君也没催,徐恒找了手底下人一点点查访打听。
孙迁景疑惑问他:“徐总管,咱们正君怎么忽然对那平内官这么感兴趣?”
徐恒问道:“你也见过平内官,你说说,他长得像谁?”
孙迁景一愣,脑海中骤然浮现出一张面孔,越是深想,便越觉得那面容与平惠之有几分相似。
孙迁景难以置信,捂住嘴看着徐恒。徐恒说:“这事不要往外说,管好你的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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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调查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