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九珩三人刚背着包袱赶到这位沈姓贵人的居所时,见到的就是这么荒唐的一幕。
他眉头拧起,漆黑的瞳孔扫看地上哭泣的宫婢,妇人,以及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的抬轿太监。
“才,才来就被赶走?”左丘道。
“冷静点,应该不是赶我们。”曹任道。
“可她最后是看着我们的方向说的。”左丘肯定道。
“……先看看吧。”曹任吞咽道。
于是,盯着院子里那一堆人动也不动,沈潼气得胸脯起伏,转身啪地一声,关门眼不见心不烦。
门外。
“哟!果然是个暴脾气不好惹的贵人。”左丘惊叹。
“少说话,有旁人在。”曹任提醒他道。
左丘闭上嘴,斜眼看向不远处脸绿得不成样的妇人。
王嬷嬷笑起,又冷脸,假做多次微笑后走上前去,隔着门大喊:“沈贵人,老嬷是栖凰宫的掌事嬷嬷,我们莹妃娘娘有请沈贵人去栖凰宫内一叙,沈贵人何由闭门呢?”
左丘左思右想,突然惊讶回忆:“栖凰宫,我想起来了,今日我说的那两个无意撞见莹妃淹尸的女子,好像就是这位沈贵人和她身边的奴婢!”
曹任看过去:“怪不得。”
这个点接人去什么栖凰宫,不是给下马威警醒就是想杀人灭口。
越九珩看向禁闭的门,不止……
那晚在庙屋撞见他的女子,竟也是这位沈贵人。
竟这么巧。
听外面王嬷嬷扯着嗓子大喊,沈潼狠狠瞪了一眼,走到布满美味菜肴的桌边坐下,招呼浮翠一起吃。
她夹起一块红烧肉,稳稳送进嘴里,肉汁伴着浓郁的香蔓入口中,肥而不腻,软而不劲,可太香了!
浮翠一边布菜一边提醒:“小姐,那是栖凰宫的掌事嬷嬷。”
“哦。”
“她说是莹妃娘娘要见小姐你。”
沈潼吞下,从砂锅里夹下一块软烂的鸡肉放嘴边吹,道:
“我不想去。”
“小姐不怕莹妃娘娘怪责?”
沈潼手指一顿,不久前被池水淹没的感触现在还历历在目,她打了个哆嗦,道:“怕个嘚,她那么有本事她跑进我合穗堂来杀我啊!惯使阴招,从现在开始,谁也别想使下作手段,否则我见一个揍一个!”
浮翠沉默,看了眼门的方向。
王嬷嬷道:“沈贵人,沈将军和赵将军曾也是过命的故交,我们娘娘念及长辈交情,故想与沈贵人结识,贵人何必谢绝,这于贵人您不宜,与背后之人亦是不宜啊!”
嚼着鸡肉,沈潼又盛了一勺汤送进嘴,转头就对上浮翠犹豫的表情。
她放下勺子,神情认真问:“你信我吗?”
浮翠垂眼,将一块清蒸鱼剔干净放到盘子,道:“奴婢自然信小姐。”
“好。”
沈赵两家当真为故交?沈潼不知,书里更是寥寥几笔,其中利害怕也只有沈父和赵父自己才知晓。
说是过命交情,可二人同为能影响一**力的武将,虎符只有一枚,谁执,谁用,谁不想争。
细想,沈家遭害,为何被害,这盘棋单是一个生命所剩无几的先帝就能布局的吗?背后有多少暗手,沈潼不知,她身入宫中,有多少人不满,亦不知。
赵将军,真的会愿意帮昔日那能与自己并肩争位的沈将军脱离牢笼,且不说难以置信,李辕态这个才刚刚上任不到一年的皇帝又会答应?
不能太快,这件事不会那么轻松,得慢慢来。
循序渐进,久了总有一丝丝希望。
现如今,莹妃可信不得。
也怪她上次太心急,重病乱投医把自己给搞糊涂了,经那一池冰水刚巧给她洗洗脑。
沈潼夹起鱼肉:“先把皇帝的心搞到手,得让他信我们,否则,谁劝解,谁便有疑。”
为了权位,帝王无情。
浮翠颔首:“奴婢明白了。”
“明白就好,吃饭,别光给我夹,你自己也吃。”沈潼扬了扬下巴,示意浮翠自己吃。
外面王嬷嬷喊得嗓子哑了也不见回应。她气得一跺脚,眼见跟前两个跪着的宫婢眼熟,一细看才发现是她们早早收买的人,气不打一处来,抬腿就给了两人一人一脚。
“哭哭哭,哭什么哭,丧气玩意儿!”
“咳,咳咳!”她捏着喉咙,瞪着屋内,好半晌才缓过气,眼见叫不动,王嬷嬷暗骂一声,领着抬轿的太监气势汹汹离开。
两个宫女似也坚持不住,相互搀扶走出了合穗堂。
等吃完饭,沈潼摸着撑饱的肚子,瞅见外面没了动静,她起身,和浮翠垫着脚步走到门边,轻轻开了一条门缝往外看。
真的走了。
沈潼嗤笑,将门打开,原以为院子里会是空空荡荡一片昏暗雪景,却不想,竟还有三人伫立雪中。
风雪难挨,苦寒地冻。
何人在此?
沈潼和浮翠相视一眼,浮翠得意取来宫灯,交给沈潼后便撑开伞面,与她一同步入雪中。
越九珩抬眸,着左丘与曹任肃穆,向着缓缓走来的贵人微微行礼。
“沈贵人安。”
好听的声音于空旷雪夜响起。
跟百十年无人踏足问津的死水滩涂似的,既宁静沉淡,又清风朗朗,听得沈潼心里豁然通明,耳风如沐。
她不回,举着一盏明灯踱步靠近,等只近三人两步距离时,她将灯举起,照在跟前男人身上。
左丘一顿,袖中匕首正要抽出,被曹任拦下。
越九珩伫立不动。只觉面上迎来一股暖意,橙黄的光在他脸上没落倒影,睫毛黑影遮下瞳孔,他一抬,那双瞳里便只映入一人。
沈潼倒吸一口凉气,手上一松,倒了个趔趄。
浮翠赶忙扶住,她将站稳,便怯怯盯向越九珩。
这个男人,眼里有刀!
“你们是谁?”
越九珩收礼起身,站得板直,认真回复道:“回贵人,我们三人是被安排到这来保护贵人的侍卫。”
侍卫……
她盼了一整天的侍卫。
是侍卫就说得通了,哪个侍卫眼里没有杀气?
有杀气正常啊!
她看向一旁的左丘……
眼睛亮亮的,傻傻的。
再看一旁的曹任……
透着看家犬的较真。
这真的正常吗?
但,这不是该考虑的重点,沈潼往三人身后看了看,疑惑道:“就你们三个人?”
“是。”
沈潼咧嘴一笑:“就你们三个人?!”
左丘环顾四周,疑惑不解,终郑重回应:“是!”
沈潼转身,将手搭在浮翠肩头,泫然欲泣,不至于吧!
她缠住浮翠肩膀,侧身指着三人:“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才三个人,床铺都比你们人多。”她目光定在越九珩身上,上下打量一眼,声音小了些许,道:“还有一个走路都要人搀扶的病患,啊啊啊!”
越九珩:“……”
他垂首,缩回被曹任扶住的手,从腰间取出一枚铜钱,两指相并,道:“贵人。”唤出一声,只见他手臂一展,袖展疾风,指尖铜钱一闪飞出,竟是将宫墙外越进院子的一节树枝生生打断。
沈潼呆目。
“贵人,在下不是弱不禁风之人。”
只是来时左丘出了个馊主意,绕想沈贵人德行败坏,若进到合穗堂不知他们会不会也受些折磨,于是叫越九珩装病不能自已,居在合穗堂侍卫院里不被关注到也可养伤避害。
但今夜一见沈贵人,这个会在危难时刻即使再害怕也会保持冷静,毫不慌乱,会怜惜自己身边宫婢冷暖,身无半点架子的人,他想,当不会是什么蠢得没边,目无章法的宫妃。
至少,现在给人的感觉不像。
至于刚才吼了他们所有人,细思莹妃与沈贵人的干系,那条甬道一井,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无需再猜,明了即可。
沈潼站直了身,被风吹得冰冷的脸有些刺痛,她自个儿拍了拍,心情突然好了些。
这人不错。
眨眼间一铜币隔空断枝,若换作是人,她想想就后怕。
“你们三个,跟我过来。”
她认同地背手而走,领着人往侍卫住的小院去,这里原本也是有不少人,是合穗堂侍卫和太监一同居住的屋子,只是这半年来被沈士环断断续续赶走了,如今空空荡荡,像个废弃所。
点燃灯火,屋里亮堂起来。
沈潼坐到一张椅子上,抬头仔细打量三人。
这会儿看清了,才发现三人身姿卓越,屹立如松,即使穿得略显厚重,也不难看出内里的妙不可言。
特别是……
沈潼眼睛停在越九珩身上,这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却是长得最好看的。
树影徐徐清风掠过,他便似那豁然得见的冷月。
沈潼心情甚好,忽略难以入眼的皇帝,这宫里已知有两大美男可以调用,完美,甚好!
可侍卫不便随身照顾,倒是一桩难事。
沈潼扶额蹙眉,连连叹息。
终向三人询问:“姓名。”
“嘿嘿,回沈贵人,奴叫左丘,他叫曹任,公……他是,是。”
“贺兰珩。”
沈潼挑眉:“兰……珩?”
“奴复姓贺兰,单字珩。”
“哦。”沈潼压住嘴角,指节叩击护手,一个字一个字念出越九珩的名字:“贺,兰,珩,本宫缺个随身保护的侍卫,但恐宫中他人猜疑造谣,你——”
“便换件衣服,做我合穗堂的掌事太监吧!”
三人:“……!”
浮翠:“?”
沈潼目光下移,心跳骤然一瞬停止,她扭过头,隐隐露出点笑意:“倒是不必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