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成万骨枯 第5章 逃离魔窟~第1节：一碗清水一锅粥

烈日炙烤着苦役营，空气中弥漫着汗臭与血腥的气味，整个营地像是一口封闭的熔炉，令人喘不过气。

慕霁辰伏在猪圈破败的木栏旁，瘦削的身躯宛若枯槁的枝丫，被泥泞覆盖的双腿动也不动。

今天，送水人的脚步声轻而缓慢，不似往日那般粗重。

慕霁辰习惯了那些日复一日的声音，于是侧耳听了听。

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手中端着一碗清水，稳稳地将碗递到他的嘴边。

那只手细细长长的，骨节分明，好看的指头沾着少许泥垢。

碗中清水微微荡漾，倒映出一张模糊的面庞。

慕霁辰迟疑地抬起头，是一个陌生的少年人。

少年见他的犹豫，抬眼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用指尖蘸了一点水送入自己口中，动作缓慢而慎重，表示清水无毒。

慕霁辰的喉结微微滚动，最终靠近了水碗。

少年小心翼翼地将碗贴上他的唇边，缓缓倒了一小口。

清水入喉，清凉的触感滑过干裂的唇齿，仿佛琼浆玉液。

慕霁辰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喝过干净的水了。

可惜，只是清水。

要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多好！

一碗水下肚，少年手指翻飞比划了几下，慕霁辰却没看清。

少年挑起水桶，准备离开。他回头看了慕霁辰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慕霁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暗想：怕不是那混账东西又变着新花样来拿他取乐的。

第二天，少年又来了。

他的步子依旧很轻，将水碗递过来时，多了几分亲近。

慕霁辰一边饮着水，一边抬眼打量着少年。

看不清面目，只觉得这少年有一种别样的气质。

不属于肮脏恶臭的苦役营，也不同于平凡质朴的百姓。

是深山的清泉不染烟尘，是初夏的新荷朝气蓬勃。

是一种……特别干净的感觉。

忽然，他注意到少年凑到离他很近的地方，用手指在唇边比划了一下。

这次他看懂了：这个少年是一个哑巴，甚至都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然后，小哑巴用手掌贴在胸口，目光中透着几分哀伤。

慕霁辰微微皱眉，垂下目光，继续喝水。

他没有多想，也不愿多想。

喂过水，小哑巴挑起水桶离开了。

接下来的好些天，小哑巴每天都会出现，匆匆比划几下，慕霁辰根本来不及看清。他趁着没人注意，给慕霁辰喂一碗清水，然后悄悄离开。

本以为会有什么闹剧，然而，慕弋光一直没有在苦役营出现。

这年的夏季比往年更加炎热。

大暑时节，营主与狱卒们无处消暑，便弄来一车好酒作乐。

在破败的营房里，一群人围坐在桌旁，桌上散落着空酒瓶，东倒西歪的酒杯。他们大声谈笑，酒精让他们的话变得含糊不清，偶尔爆发出一阵粗俗的笑声。

酒意渐浓，一名大汉放声高歌，竟是一首缠绵的情歌。片刻后，有人随着旋律轻拍桌面。

空气中充斥着烈酒和烟草的气味，混在潮闷的夏风里。

一曲未尽，被人恶声恶气地打断了，直嚷着，不如猜拳掷骰子，也好多灌几口酒散散暑气。

酒坛子逐渐见底，这群人的笑骂声愈发响亮。摇头晃脑的，推推搡搡的，更有倒在角落的人已经打起鼾来。

这一车的好酒，是营主打发送水的小哑巴从酒坊拉来的。大家喝得兴起，也没人注意小哑巴去了哪里。

喧嚣声中，小哑巴猫着腰来到猪圈外。

他在木栏前停下，掏出一串从营主身上顺来的钥匙，简单比划了几下，打开了木栏上的锁。

紧接着，他借着月光，摸索着解开玄铁链上的机关，从怀里掏出一块油布，小心翼翼地展开。

然后，他用手指了指慕霁辰，又指了指水桶，接着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慕霁辰看了个懵懵懂懂，大概明白小哑巴的意思，微微皱眉，但没有出声。

小哑巴将外面的水桶揭开，从里面掏出一件破旧的斗篷，示意给他披上。斗篷散发着陈旧的霉味，算是把血肉模糊的身子遮了个大半。

小哑巴蹲下身，把油布裹在斗篷外面，没费多大力气就把慕霁辰抱起来，挪进空桶里。

木桶虽然小，好在慕霁辰身上也没有多少肉，颀长的身子仅剩一副骨头架子。只是狭小的空间挤压着浑身伤口，引起阵阵剧痛。

慕霁辰忍了忍，没有哼出声。

他更想知道，这小小少年打的什么主意。

盖子被小心翼翼地扣上，黑暗彻底吞噬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喘息声，与外界断断续续传来的脚步声，以及远处模糊的笑骂声。

小哑巴把木桶扛到推车上，跟其他几个空桶混在一起，推着车子就往外走。

守在苦役营外的是玄甲卫的一队巡卫，全副武装，精神抖擞。

“又是你这个小哑巴，这么晚了，怎么才走？”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

少年顿住脚步，低下头，身体微微发抖，像是被吓坏了一般。

他快速用手比划了几下，试图解释，却换来那人不耐烦地呵斥：“你慌什么？手舞足蹈的，看不懂！”

一声呵斥，引来几个人旁观，上下打量着小哑巴，随手拍了拍近前的木桶。

其中一个巡卫没见过他，“咦，这小子面生得很，是新来的？原先的王老头呢？”

小哑巴又是一番比划，指了指苦役营里亮着灯火的地方，又示意了一个抱着酒坛子的动作。

终于有一个人看明白了，“哼”了一声，“老孙这厮也忒不厚道！有好酒竟然不告诉哥几个，他却留着吃独食！”

巡卫里领头的半信半疑，“大热天的，喝什么酒？你们两个！”他点了两个手下，“去问问，是不是有这回事！”

那两人听说有好酒，跑得飞快，一溜烟就没了影。

领头的瞅着小哑巴，又说了句：“把桶打开看看。”

小哑巴点了点头，慢吞吞地爬上推车，笨拙地揭开了一个木桶，特意把桶放倒，摆给领头的查验。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把桶还原，盖好，再揭开下一个。

查看了三个空桶，营内传来几声巨响，像是打斗的声音。

小哑巴胆小怕事，听到动静就抱着头蹲在地上，整个人抖个不停。

“怎么回事？”领头的循着声响望去，就见派出去的两个手下只回来了一个。

他一边跑一边嚷着：“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说清楚，谁打起来了？”领头的不耐烦地呵斥。

“几个罪奴要酒喝，正跟老孙扯皮，咱们去了后，小严几句话不对付，跟那几个罪奴动了手。狱卒们都喝高了，老孙也压不住，我看罪奴越围越多，就赶来叫人……”

“又闹事！”领头的皱着眉，拔出佩剑朝手下挥了挥，“去看看！”

一队人提着剑就往骚乱处跑，没人再去理会瑟瑟发抖的小哑巴。

苦役营里喧嚣四起，小哑巴利索地推起车，健步如飞，出了营地就往密林里拐。

直到没有路了，小哑巴把最重要的一个木桶扛下车，然后从车底取出一小罐酒，淋在空桶推车上，拿出火折子连桶带车全点了。

慕霁辰从木桶探出头，喘着粗气，狐疑地瞧着小哑巴，猜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火光中，小哑巴把慕霁辰抱出木桶，放在平地上，跪在他面前，虔诚地拜了三拜，用力比了几个手势，又指了指远方的树林，手指在空中笨拙地画出一道弯曲的线。

慕霁辰眯着眼，盯着他的动作，根本没看清他比划了些什么。

总之，最坏不过是换个地方再被折磨罢了。

慕霁辰这么想着，也就懒得多问，点了点头，囫囵地咕噜了一声：“走。”

也不知道小哑巴是不是听明白了，一对眸子闪闪发亮，好像特别欣慰似的。

他扶起慕霁辰往背上一扛，朝树林深处奔去。

小哑巴瘦瘦小小的，脊背上的骨头硌得慕霁辰难受。小哑巴跑得飞快，颠得慕霁辰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忍不住呜咽了一声，惊得小哑巴顿住了脚。

再迈步时，便稳了许多。

密林里黑乎乎的，小哑巴却似认得路。左拐右拐，穿过了林子，走上一条偏僻的小道。

又走了半个时辰，他们来到一个废弃的道观。

道观内的青石板早已被杂草侵占，墙壁上布满苔藓和蛛网，斑驳的灰白墙面如同一道道老旧的伤疤。

夜风穿过破裂的窗棂，沙沙作响。小哑巴推开木门，发出嘶哑的吱呀声。

道观内还算干净，像是有人住过的样子，角落里有一个用枯草铺成的床。

小哑巴把慕霁辰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铺上，又脱下自己的外袍垫在他的身下。

小哑巴点亮案台上的油灯，跪坐在草铺边，怔怔地瞅着慕霁辰。

慕霁辰确实受不住了，倒在草铺上，闭着眼喘着气。

小哑巴犹豫了半晌，终于伸手扯开慕霁辰脸上缠绕的破布，那布条早已被血迹凝固，像一道可怖的封印。

他皱了皱眉，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些许急切，怕弄疼了人，却又不想耽搁太久。

随着破布被剥离，那张血痂斑驳的脸露了出来，狰狞的伤口渗着脓血。

小哑巴摸出那串钥匙，打开了口枷一把扔开，取来水囊和纱布，仔细地冲洗擦拭伤口。

戴了一整年的口枷，慕霁辰虽保留了一口牙齿，却失去了咬合的能力。他的嘴唇颤了颤，含含糊糊地吐出几个气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小哑巴从怀里掏出一个药包，用干净的纱布蘸了一点药粉，笨拙地涂抹在慕霁辰的脸上。

他抹着抹着，也不知何时红了眼眶。定是见慕霁辰伤成这样，却根本不知道痛，他急得鼻翼微微翕动，眼泪珠子嗖嗖地往下掉。

慕霁辰听到抽泣声，缓缓睁开双眼，瞅着近在咫尺的小哑巴，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反倒勾了勾嘴角。

他咽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喉咙里发出沙哑的低吟，打破了他整整一年的沉默，“水。”

小哑巴见状，一边哭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捧起水囊。

清水入喉。他喝得太急了，呛得咳嗽起来，牵动伤口，嘴角再次溢出血来。

小哑巴顿时慌了神，双手紧紧攥着水囊，哭得一抽一抽的，眼神里满是愧疚和不安。他低下头抹着泪，然后站起身比划着，接着就离开了道观。

慕霁辰看着少年匆匆离去，试图抬起手，但手臂只抖动了几下便垂了下去。

歇了一会儿，他动了动嘴唇，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们防着他咬舌自尽，所以一直给他戴着口枷，却不知道他根本什么都咬不动了。

半晌，他苦笑，想着：至少……得道声谢吧。

过了没多久，小哑巴回来了。

他的怀里揣着一把野菜和一串小蘑菇，肩上还挂着一个破旧的小袋和一口铁锅。他将这些东西放在地上，闷头忙碌起来。

小哑巴生了火架起铁锅，烧了半锅水，然后将小米、野菜和蘑菇一股脑放进去。

清汤开始沸腾，渐渐散出淡淡的香气。

小哑巴忙得满头大汗，顾不得擦一擦。

粥煮好了，他盛了一小碗。

把慕霁辰扶起靠在墙上，小哑巴舀起一勺热粥，吹了吹，递到慕霁辰唇边。

虽然嗅觉已经麻木了，还是能想象出它的味道。

真香啊！

野菜蘑菇小米粥，仿佛御宴佳品，久违的温情涌上心头。

慕霁辰的眼角渐渐湿润，是因为疼痛，也是因为这一勺粥。

喝到第二口时，他抬起手臂微微颤抖，像要抚摸小哑巴的头，却无力地从小哑巴的肩头滑下去了。

看到这情景，小哑巴又要哭了。他噙着泪，将粥一勺一勺吹温后，十分耐心地喂到慕霁辰的唇边。

慕霁辰慢慢喝着，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暗暗想着：活到最后一天，这顿饭还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