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云炊月（美食） 第1章 第 1 章

神都洛阳。

这里有巍峨肃穆的明堂，繁闹的街巷，帝王威仪与盛世荣光在此交织。洛水自西而东穿城而过，悠悠水光倒映宫阙，阡陌纵横，坊市相连。

一只鸟自城门外的榉树上展翅而起，飞过朱雀大街，略过熙攘喧嚣的人群，越过商铺与各色招幌，穿过白马书院的朗朗书声。

接着它落在了东边一个宅院外的梧桐树上。

七品校书郎谢家的内宅，正午阳光透过银纱窗照进厅堂，屋内响起一阵高声哭嚎，一众丫鬟婆子围在屏风外，沉默着互相对视却无人敢踏进一步。

“我的澜姐儿啊！若早知你是这般短命，何必在你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和银钱！你说走就走，叫我这做阿娘的如何活得下去！”

哭喊声在谢京澜耳边接连炸开，她模模糊糊地恢复了些意识，耳边只觉轰鸣作响，有人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弄得她一阵头晕目眩。

勉强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鼻涕眼泪横流的面孔。她认出这张脸属于继母苏氏，平日端着一副贤良淑德模样，此时却哭得毫无章法，头发散乱。

谢京澜眉心微蹙，试图挪动身子，发现浑身像被碾压过般疼痛不已。

“二娘，妹妹如今落得这步田地，还不是你害的！若不是你两年前一意孤行，收了那古稀之年的程老爷的聘礼，她怎会有今日？您如今在这里装腔作势的哭嚎又是做什么？”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侧旁响起，京澜侧目看去，只见比她年长三岁的亲姐姐京和身着半新不旧的石榴红襦裙，广袖口的边线已有些脱线，姐姐清丽的眉目满是泪痕，怒倒峨眉，满脸苍白。

“还不快去请郎中过府！”谢京和瞪着旁边低着头不敢动的小厮，“要是妹妹出了事，你，你这做奴才的也别想活了！”

这大概是大姐姐说过的最厉害严重的话了。

京澜心里想，她试着动了一下，其余人都一片乱糟糟，没有发现她已经醒了。

小厮眼神犹豫地望向苏氏，苏氏止住了哭声，将京澜往地上一撂，仰脸骂道：“京和！你这是在说谁的不是？当年将澜姐儿许给程老爷，那可是你父亲做主的！程老爷户部侍郎出身，就算贬官回乡，如今也依旧是家财万贯，澜姐儿能做他房中的姨娘，那是多大的造化风光！”

她说着越发激动，站起身指着京和：“你未出阁时整日在我面前装得乖巧，如今这样说想必没少在背地里挑拨是非！这澜姐儿不嫁，大约就是你挑唆的！你做姐姐的，不知道劝妹妹嫁高门扶持娘家，反而背后戳娘家脊梁骨，是何居心？那程府一片锦绣，吃穿用度样样齐全，她自己没那好命非要寻短见，怎么，你还怪我没教她好好做人么？”

京和被骂得脸色发白，满眼是泪，死死抿着嘴唇，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想要开口辩驳却总被苏氏先抢了话端。

苏氏撒泼喊叫起来：“我告诉你，要么你自己拿银钱出来找郎中，要么这事就别提了，澜姐儿没福运，咱们只能省些钱发丧了事。你看着她有出气没进气的，我没那闲钱浪费！”

“阿娘，二姐姐动了！”一直缩在旁边不敢作声的小姑娘京言叫了一声。苏氏一愣，低头向京澜看去，蹲下身子探手在她鼻下试了试，不由分说扬起巴掌用力拍打上她的脸：“澜姐儿！快醒醒！别给我装死！家里的银钱还要添置沉香春茶，你想要副好棺材板儿是没有的！”

京澜被这一巴掌又一巴掌拍得头晕眼花，耳边苏氏刺耳的嗓音此起彼伏，她目光冰冷地望向苏氏，抬起手臂将苏氏推开：“你爱哭就哭，但再拍我一下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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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谢京澜苏醒，苏氏先是惊喜然后满脸神情变成了不耐与怒气。苏氏将手中绸扇往地上一摔，指着谢京澜破口大骂：“你这死丫头，闹得全家不得安生！”

京和几步过去将妹妹搀扶起来，谢京澜目光直直望苏氏，开口道：“刚才恍惚间听着二娘嚎哭，以为是心痛我所致，如今我没事你反而这样生气，想必是更愿意我死了。”

苏氏喉咙一堵，转头向周围聚着的婢仆们挥手驱赶：“瞧什么瞧！赶紧散了去！一个个不做事明天我全都发卖了！”

婢仆们“呼”地一下作鸟兽散，苏氏立在那儿喘气，她亲生女儿京言往前凑了凑：“阿娘……”

“你也是个赔钱货！不及你弟弟千分之一！”苏氏上去一巴掌，将怒火发泄在女儿身上，京言委屈地哭起来，苏氏转身推开女儿，迈出门去。京言一边哭一边跟着苏氏跑了出去。

谢京澜撑着虚弱的身子靠在姐姐身上，她扫了一眼屋子，七品虽是小官，却也不至于寒酸破败如此，一屋子婢仆整日不知在做些什么，外头杂草丛生，厅堂里除了几件旧桌烂椅，竟无一件像样的东西。她的继母苏氏满心算计，将她爹留下的那些俸禄划拉了个干净，根本不管继子女的日子捉襟见肘。

她爹呢，被派去了长安任职，在那边又养了一房妻妾，完全将东都城中的子女们都忘记了。

“你没事就好。”京和本正神魂不定，见妹妹活了过来，又是感激又是难受，眼圈红红的，“都是姐姐无用，自己嫁出去了，也没嫁得多好的人家，护不住你。”

阳光透过巷子两旁高大的槐树枝叶，洒下一片片碎金般的光点，树影随着微风晃动，旧石板路上的光点忽明忽暗。光芒照在谢京澜脸上，将她照得多了许多活气。

谢京澜刚要劝慰姐姐，只听院子里传来一个高亢爽利的声音：“哎哟，顾大娘子这是要去哪儿，程老爷听闻小娘子出事了，让我赶紧来瞧瞧。这大热天我可赶跑了好多路，得有果子热茶伺候些。”

“吴婆子！”谢京澜扬起眉目，听清了来人是谁。刚走到院门口的苏氏嘴脸一变，连忙迎了出去，堆着笑道：“哎呀，吴家婶娘，这么热的天，真是辛苦了！快进来歇歇脚！”

又回头咒骂小厮婆子，问为什么吴媒婆自己就进了宅子大门，门上的人都不给她通禀一声。

吴婆子摇着一柄凉扇走进了屋，她瘦得像根干枯的柳枝，却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张酱黄脸涂涂的雪白，眼间透着尖刻。

她后面还跟着个穿程府婢仆服的中年婢仆，这婢仆表情僵硬，不声不响盯着谢京澜，像个假人一般。

吴婆子用那双上挑的细长眼睛上下打量了谢京澜两下，眼尾的皱纹挤成几道细细的沟壑，嘴里啧啧道：“可惜了小娘子！这样一张娇滴滴的脸，好好一个秀色夺人的人物，怎么想不开投井呢！可是对婚事不满意啊？”

苏氏赶忙赔笑：“吴家婶娘，这话可不能乱说，京澜她哪有不满意！您看这容貌，这模样，下个月就及笄了，给程老爷做个姨娘，定能把老爷子伺候得舒舒服服！”

吴婆子嗯了一声，捋了捋头上的金簪，“想来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糊涂的人。”

谢京澜呼出口气，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让嬷嬷见笑了，京澜没有不满意，反而是满意得很。”

嗯？

其余人都愣了一愣。

谢京澜双手捂住芙蓉粉面，抽抽涕涕：“哪个小姑娘不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凭一张皮相就能攀得高门，那是我的造化。嬷嬷当我为何跳井，我实在是受不了啦！连着梦了七天，我嫁去程家，老爷子对我可是好的很，谁知道没一个月老爷子就被我克死了。梦中一位白须老神仙告诉我，我命犯五夫，谁娶了我谁就要断子绝孙呢！”

此言一出，吴婆子原本趾高气扬的脸色猛地一僵，眼中闪过极大惊惧，老人别的不怕，就怕这一个“克”字，要是自己说的这门亲真的将程老爷克死，那她这个媒婆也就到头了。

她连忙后退两步，讪笑道：“谢姑娘这玩笑可开不得，开不得！”

“我梦见程府雕梁画栋，太湖石碓的假山下面一对黑白猫儿打架，还有程老爷房内有一个金玉镶嵌的尿壶……”

话没说完，跟着她身边的程家婢仆面上一变立即转身走了，脚步匆匆地去给主家汇报。

吴婆子叫她不住，自己也不再多言，这种事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何况连程老爷子房内如此私密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可不就是真的梦到了。

吴婆子一脸晦气，哪里还敢耽搁，与克夫之人多待一阵都是损她的运势，马上茶也不喝，转身快步跑走了。

苏氏目送吴婆子离去，气得直跺脚：“你这死丫头！灾星！看我怎么收拾你！”

此时的谢京澜却平静如水，淡淡抬眼说道：“省省吧，我确实是克夫克子，你要想将我嫁出去是不能了。以后我长长久久的与你住在一个屋檐下，比二娘你还要年轻些，总是熬得过你的。”

苏氏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又想着得追吴婆子，赶紧转身跑出去，反而京和呆呆看着谢京澜不言不语，显然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

等这些人走远了，京和问她：“妹妹你是胡说的对吧，是胡说为了摆脱程家。”

谢京澜没有回答这问题，反而握住姐姐的手：“阿姐，崔家不是好人家，趁着你还未与那崔二生儿育女，想个办法和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