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带寒,一阵闷雷过后竟洋洋洒洒下了好几日。连绵秋雨过后,便是入冬。
冬日反倒暖阳高照起来。
才舒这日邀了盛熠、何芸一同游湖。
清晨雾气蒙蒙漫漫,直到冬日初升,那雾气才四下消散开来,露出湖中景致。此时尚未至真正冷的时节,洪湖水清,水中鱼类繁多。
岸边老树数株,枯草丛丛。
这些天成日于工部里头捣鼓那工匠的水车模型,一个模型一个模型的做,一个比例一个比例的调,终于将才舒给捂白了回去。
在熟人跟前,她难得神色懒散的斜靠着老树,见那二人浓情蜜意眉来眼去,竟有些兴致缺缺。
她移开目光,追随湖中鱼群游走,不大一会儿便觉乏累。
她索性靠在栏杆上,看盛熠给何芸投喂吃食。
何芸见她驻足看来,不觉羞赧,拍开盛熠的手提裙迈步走到她跟前来,见她懒懒的模样,觉得可爱,捏了捏她的脸,递给她一小包油纸包着的五香炒花生。才舒接过来,何芸又捏了捏她的脸,她便好脾气的任她动作,等她停下才捉了一颗花生喂进嘴里,随口问道:“芸姐儿可还有甚么想玩的?”
何芸偎在盛熠身旁,只是温婉的笑,“我倒少有闲逛的机会,竟不知昭都有些甚么好玩的东西。”
她捏了捏盛熠腰间软肉,“舒姐儿最近怕是累坏了,不如泛舟垂钓,也自在得紧。”
盛熠吃痛,连连道好。
才舒瞥他一眼,见他委实惧内的模样,忍不住又拈了一颗花生:“芸姐儿威武。”
何芸嗔她一眼,招呼仆从去租船。
说是船,倒不如说是小舟一叶。三人坐上去甚至显得有些挤,才舒抱手看她二人打闹,不禁有些担忧这船能否禁得住折腾。何芸自然是有分寸的,只是推搡间怀中一物掉了下去,盛熠想也没想,当即起身一跃钻入湖中,何芸惊呼一声,揪着衣袖担忧的看着。
索性不大一会儿盛熠便冒出头,嘴里叼了根镯子,何芸作势要揪他,又心疼的叫他快上来,着凉怎么办。
只是上岸后少不得回府置换衣裳,沐浴一番,以防风寒。
于是她二人便手牵手施施然打道回府了。
只是这小舟已经租下,她便自个儿驶着小舟向湖中心划去。水波荡漾,暖日当空,鱼群梭巡。才舒来了兴致,将那包花生放在船头,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桨轻轻拍打水面。那鱼儿偶被水花吓到,次数一多竟也不怕了,围着船桨游来游去。
殊不知于岸上之人看来,此景真真是美妙至极。
那日光柔和,湖心上一小舟泛泛。舟上一女子斜靠于其中,或弯眉浅笑,或手持小桨轻拂水面,或戏水片刻,只觉动人。偶一抬头,凤眸含光,更是惊艳。
不少人便四下打听那是哪家女名。
待才舒尽兴,才又靠岸。她也不理会四周目光,只是将那船系好,径直回了工部。
堪堪坐下不到一刻钟,便听那工匠喜气洋洋的声音,“才大人!水车拿去实验了!再过不久就能出成品了!”
才舒一下站起来,“真的?”
“当真!”那工匠满脸喜色,“我还能骗你不成!”
才舒高兴起来,连连道了几个好,又听工匠问她:“才大人知不知城外头昭江的码头停了艘怪船?”
见她不知,工匠来了兴致,给她细细讲解那船的怪异之处,譬如那船通体漆黑,上面有些七扭八扭的看不懂的字,还会一边冒烟一边发出嘟嘟嘟的声音,把好多人吓了一跳,都以为什么东西成精了呢!
才舒心里一惊,问他那船如今在何处。
工匠便答:“那船上有个顶好看的郎君呢,下来便是拿着青州州牧的信说要见王君呢!”
“这不,好几个大人都去看热闹咧!”
才舒谢过他,他便称要去继续捣鼓模型,就不叨扰她了。
见那工匠离去,才舒才扶住额头,心觉不妙。她当即换上绛紫朝服,差人给宫里头递了折子,随后回了趟奇珍楼,将那日盛熠所见过的模型揣上,锁好那把火铳,才迅速赶往王宫。
待她入了承光殿,才发觉那里还立了一人,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华衣玉带,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年郎。
那少年俏生生的立在那里,眉目精致,竟像个小姑娘。
见她走进,神色矜傲,一身贵气。
盯了她半晌,只是有些面色不佳,转了转眼珠子,朝着令缺行礼。他行礼的模样有些古怪,单膝跪下,右手放在了左胸前。他虽倨傲,却极有分寸,彬彬有礼。
才舒眼皮跳了一下,见他黑发黑眸,心生好感。
不大一会儿,有士卒抬着一块块黝黑的东西上来,又鱼贯出去。
少年认出那是自家船的零件,心中肉痛,泫然欲泣的看了令缺一眼,有些娇纵的抽噎一下。他倨傲不假,也知收敛,只是仍是觉得委屈,手指绞着衣袖可怜巴巴的看着船的零件。
过了一会儿,一群士卒合力抬着一个大家伙进来。
这大家伙泛着金属冷光,一看就沉重不已。
才舒心中吃惊,面上却平静极了,心中暗自思索,却不得不承认这东西应该就是她想的那般。
船上许多东西也被抬了过来。
才舒见其中亦有火铳,甚至还有琉璃镜,只觉心中震撼。她摩挲着手腕,心想难道这世间还有同她一般的人么?她眯起眼睛看向少年,不待令缺吩咐,那少年连忙介绍起那些东西来。
他先是拿了几张质地难辨的纸张一般的东西,才舒心中明了,便听他略带得意的声音道:“此乃钱。”
他的大昭话说的磕磕碰碰,却不掩他周身贵气。见四周的人好奇的看着他,他眼珠一转,“同你们的银两一样。”
才舒问,“这普普通通的纸怎能和银两相比?”
少年讶异的看她一眼,神色古怪,“只要皇帝承认,自然和银两相差无几。”
皇帝。
才舒勾起唇角,又问他,“皇帝是什么?”
少年眼珠滴溜溜的,半晌后才状似无奈般答:“皇帝么……是同国君一样的人。”他眨了眨眼睛,笑嘻嘻的,像是等她继续问下去。
才舒却不再搭理他,只是朝着令缺行礼:“大君,不若将这些东西搬到良工阁和工部去。”
令缺扫她一眼,一旁的少年却炸了毛,若是船就这么被拆了,他怎么回家?这姐姐看着好看,心肠怎么这般坏呢?他气急败坏的呲牙:“我来此间已近一年,若是再不回去,家中长姐会要我的命的!”
少年皱眉立在那里,白净的小脸憋的通红。
见才舒不理他,他更觉委屈,抽抽噎噎。
令缺看他一眼,他立马闭嘴。
“爱卿何时能造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少年瞪大眼睛,攥了攥衣袖,便听见才舒的声音好听极了:“两月之内便可。”
又听见才舒好脾气的看向自己,“不出两月,你便能回家。”
才舒心里却不平静,她虽面上没什么表情,心底却有些慌。不知这少年来自何处,船驶了多久才到大昭。她看少年一眼,更觉他面貌可亲,只是心中更为警惕戒备。
许久不曾见过纯黑的眼珠了。
她收回视线,又听见少年声音清脆:“此乡虽好,故土难离。”
她心中一动,忽觉酸涩。
少年告退后,才舒看了看那地上的火铳,心知自己怀中的模型已经失去了用处,只是那黑黝黝的大家伙伫在那里,她心中激动迈了两步上前,忍不住摸了摸。
她仔细看了看这东西,忍不住上手拆了一些零件,心里暗自笑话自己,一个文史学生竟像个工科宅一般无二。
令缺见她入神,只是神色平静的任她折腾。
待才舒回身,她才抿住唇,问她:“爱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她表情寡淡,一双眸子就那么轻飘飘扫她一眼,很快又垂下眼帘。令缺近日消瘦很多,大抵是为了养伤,脸上本有些柔和的弧度也没了,原本略带稚气的脸颊消瘦下去,瞧着锐气了很多。
好在她骨相不差,并不显得阴惨,只是看上去病怏怏的。
所幸向来无人敢直视她的面庞。
除了才舒这个胆大包天的。
才舒行礼,“臣闻大君诞辰已近,特地献礼。”
令缺不语,她便要纸笔。
宫人恭敬呈上,她提笔便书,令缺等了一会,见她搁笔,示意她呈上来。才舒便递给宫人。
墨迹未干,那字写得尚佳,不是极好,又觉好看。
她问:“爱卿字师何人?”
才舒便笑:“无人。”自然无人,因为此间无米芾。
令缺垂目细看,神情冷淡。
才舒便大着胆子瞧她,看她安静的端坐在那里,头微微低着,手规规矩矩的按在桌案上,背挺得很直。她十指修长,露出的一截手腕皓白,却十分有力的样子。
才舒心中一动,收回目光,恭恭敬敬的站在那里。
令缺看完,看她一眼,见她恭敬,只是轻笑。
她知此人素来有敬无畏,只是忍不住想看她能走到何种地步。又想起眼前这人也算是昭都出了名的美人,只是美人无心情爱,一心只是金貂玉带。令缺打量着她,目光一寸寸的梭巡,末了心觉有趣,忍不住弯眉。
她声音也是寡淡的,带着不容置辩的威仪:“孤竟想不到爱卿如此多才。”
她拿起手里那张关于修建王家商楼、货物驿站的纸张,又探究的看向才舒,“爱卿还有甚么才能是孤尚未得知的?”
令缺目光锐利,才舒却面无表情的承受她的打量,见她神色平静,令缺更觉有趣,只觉她如今光华内敛,神色竟与她一般无二。
她又道:“爱卿学的很快。”
才舒便答:“承蒙大君赏识。”
她眼底没有杀意,脸上亦无表情,只是平静的同令缺对视。令缺仔细看了看她,见她如此,更是来了兴致。她知此人想杀了自己,她便更是好奇才舒的能耐。这人手中方子不少,那粗盐提纯法以及那制糖法,早已用才舒的名字递给了尚湛,只等尚湛做推广。
想必这些东西竣工,大昭也就富庶起来了。
那时盐业皆是捏在王家的手里,私盐粗劣,商人逐利,自会知晓如何抉择。
盐业繁茂,税收自然也不会少。
而琉璃方子放出去后,琉璃价贱,寻常百姓家也能买上几块做窗户。琉璃澄透,又能放风挡雨,实在便利。
后竟有良工阁人发觉那琉璃棚子里种植果蔬,冬日竟也能得新鲜的绿菜,叫冬菜价格竟跌了不少。
如今她又提出这零售、物流方子,惯是个会敛财的。
令缺收起心中思绪,目光平静。
才舒看向她,见国君神色平淡,那威严王座上雕龙纹风,一旁屏风不知几时又换了,上头是猛虎几只正怒瞪来人。
桌案黑漆绘彩,只觉威仪。
她对上令缺的眼——那时一双无论何时都透着漠然和平静的眼,偶尔流出的戏谑只会叫她头皮发麻,如今她却觉兴奋。那是国君的眼——包容的、冷淡的、锐利的眼,平日里只是深邃又平和的注视百官,偶尔沾染怒气,国君发怒,便是伏尸殿中、血流不止。
这样的国君,称不上盛世之君,却担得起中兴之名。
她虽心悸,却觉胸中火焰更甚。
国君、国君,她眼神晶亮,见国君眼底只有平静,心中更是滋生起汹涌的火焰。
那是这个王国的顶端的人,手捏着整个社会。
她若不权倾朝野,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么想着,才舒收回目光,恭敬的低头,野心却一点一点钻进大脑,她心中勾勒理想的蓝图,心知坐在王座上身披帝袍的人是她最大的阻碍。
年轻的国君像是一团冰凉的火焰。她没有弱点,心随意动,手握重兵。女帝在朝堂之上已经没有了对手,肃清朝堂后的国君像是休憩的大虎,懒散的收起了利爪和尖牙,只坐在王座上冷眼看着百官——才舒自然也是被注视的一员。
也许是因为直觉,她心知国君亦是对她心怀杀意。
一个不受掌控的臣子——才舒想,若自己是国君,也定要先将自己脑子里的东西榨干了,才会让她死。
眼前国君分明比她小,却只是平静的掌控着一切。
才舒轻轻吐出一口气,忽闻宫人传报:“尚湛求见。”
尚湛?不是被发往雲州了么?
她心中疑惑,却极有分寸的不曾抬头,直到身旁站定一人,她的目光才随着黑面布鞋往上爬,见来人一身青衫,身上还有不少泥点子,见她也只是极为守礼的微微颔首,才对着国君行礼。
尚湛恭敬的目光投向地面,便听国君声音传来:“无妨,直说便是。”
国君似乎心情不错,声音都沾染了笑意:“没有才爱卿听不得的东西。”
尚湛明了,知眼前这位是贡了混凝土和制糖纯盐方子的才舒,更不敢大意,躬身又对着国君行礼,才一一娓娓道来。
“有些商船自称来自大殷,船上不少作物种子,臣已命人开了几块良田试试。”
“水师亦是,臣听闻卫聃对于水师颇有建树,特地请教了一番,操练下来,果见奇效。”
他面相沉稳,让人只觉信服。
“堤坝加固后,未有再出现水淹良田毁村之状。”说到这里,他倒是夸了才舒一句,“这多亏了才大人的方子。”
这些时日下来,他倒是能言会道不少。
犹豫了一下,尚湛道:“臣已按照大君吩咐,雲州兵权已是臣囊中之物。”
“旌州屠门氏果真送来了不少器械甲胄。”
他忍不住暗自惊叹大君手段。
听闻秦昭公已然伏法,凉、幽、胤州三州兵权自然落入大君手中。又闻青州乃大君母族之地,青州富庶,凉州兵强,雲州素有粮仓之说。
这大昭……已经是稳稳的在大君手中了啊。
一旁才舒心中大震,依旧低眉恭敬。
令缺将才舒所书方子递给他,见才舒依旧恭敬立在那里,轻笑一声:“尚卿请看。”
尚湛接过,粗略扫了一眼便惊为天人,忍不住细细品味,暗道这大抵又是旁边才大人的方子,更觉此人才思敏捷,可为国之栋梁。他赞叹不已,“大君,照此法下去,有朝一日,上通下达、民皆富庶,必定可行。”
顿了顿,又夸赞道:“加上良工阁近日捣鼓出来的不少东西,国库充盈、藏富于民,指日可待。”
令缺又笑,指了指才舒:“瞧见没,这便是大昭的财神爷。”
这倒是有些揶揄意味。
尚湛暗道才大人不仅身怀大才,竟还善揣摩上意,更觉惊叹。
他便拱手行礼:“臣那良田还需臣亲自打理,待大君诞辰,臣再奉上米粟。”
言下之意,即是百姓食不果腹之事,再也不复。
令缺应允,他便急匆匆的退下。
一时间承光殿中又只余她二人。令缺看了一眼窗外,轻声道:“孤瞧时辰不早了,才爱卿可要一同用膳。”
才舒抬眼,见她侧脸被窗外的光线描摹的柔和许多,那潋滟深眸将目光投向窗外,倒把那眼珠子衬得动人。
一时竟觉满月清辉。
见她出神,令缺蹙眉:“爱卿在想甚么?”
才舒心中微动,“臣,只觉遗憾。”
“有何遗憾?”令缺随口一问,便听见才舒道,“久闻尚大人胸有沟壑,竟不能同吃一席,有些可惜。”
令缺便笑:“毕竟他为男子……”她猛地顿住,表情冷了一瞬,抬眸看向才舒。她一直知晓才舒貌美,此时细看,更觉她容貌迤逦,平眉细窄,配上那凤眸只觉清亮。只是这人……令缺垂目,唇线紧抿,心中杀意更甚。
才舒见她停住,知国君明白自己话中意味,她便又问:“大君不觉遗憾么?”
国君只是站起身来,身姿清俊,目光锐利。她打量才舒,心中对她评价更上几分,心想若非此人也想杀了她,引以为知己也不为过。国君面色平静,眼神包容的看向她,等她下文。
才舒掩去心中莫名的晦涩,“大君不如大兴女学,推行律法……”
顿了顿,她语气坚定,复又开口:“可使天下皆可讲学问。”她看向令缺,目光如炬,“商贾工农,入仕可期;世家子弟,凭才为官。”
“如今大昭十三州,女学可行之地不过寥寥三州。”
见令缺面无表情的注视自己,她声音抖了一下,却更为坚定起来,“看重商贾,富庶大昭,而后强兵,可以为百年大计。”才舒缓缓弯腰,声音郎朗,“照拂慈幼,抚孤养老皆可实行。”
容貌出众的臣子亦是年轻的,也许现在还带着些许青涩和莽撞,只是那皮相下是一颗包裹着火焰的野心。她足够冷静自持,此刻却急不可耐起来,想要早日看见眼前的王国走到更高的位置,然后轰轰烈烈的倒塌,以一种全新的、强有力的姿态新生。她也许看不到那一刻,但她会是那火焰中最凶猛的助燃剂。
她看向国君的眼神是恭敬的,带着对明君的天然的敬佩,也带着露骨的杀意。那眼里炽热的野心在对上国君时瑟缩了一下,国君的目光是漠然的,带着高高在上的冷淡。
国君只是再度看了她一眼,像要把她看透。
却只是挥手让她退下。才舒知晓,这是无声的纵容和允诺,允诺只要在帝王的底线之内,她都可以放手一试。
才舒想,这般包容的国君,于她这般的臣子来说,是天大的幸事。帝王和臣子天然的平衡中,国君包容她得寸进尺的野心和毫不掩饰的杀意,也许只是像养一只微不足道的猫儿一般,只是想瞧瞧她能做到何种地步。将剑指向这样的帝王,兴盛的王国也许可以于强盛中改变。
才舒并未留下用膳。
令缺心中烦闷一瞬,独自于殿中静坐,直到夜幕清月,她才面无表情,抬步欲行,偶一瞥见一旁剑架上的剑,目光沉沉。
她提剑迈步,玄衣鼓鼓。
冬夜清亮,寒风阵阵。
月色如纱,殿外清辉笼罩,只觉静谧。
宫人屏息,不敢高声言语,恐触国君怒目。
夜色更深,风平又起,偶有沙沙之声,是风拂过而致。令缺屏退宫人,手执长剑,玉立此间。她抬目看去,见圆月皓白,素色宜人,不禁忆起才舒含光的凤眸,不知怎的,心中忽的升起一股郁气。她挑眉抽剑,发束高簪,乘月独行,行至大名殿。
大名殿许久无人居住,带着腐朽之气。宫人定期打扫,也毫无生气,令缺推门而入,抬眼看去,满目空荡。昔日门客往来,郎君嬉戏的大名殿,如今冷清至极,叫人只觉寂静。
令缺席地而坐,忆起大名殿中,灯火通明,宫女裙裾绣花,大兄含笑端坐,兄长倚靠柱上,皆是满目温柔看她舞剑。
一剑舞毕,必有宫人齐齐为她拭汗,大兄便浅笑看来,唤她“阿满。”
又或是学子宫中,严师执戒尺而立,她觉无趣,兄长便悄悄送来竹编玩物逗她一乐,被大兄发现,便一同罚站。她同令璋一齐头上顶着一精巧水壶,皆是兄长珍爱之物。不慎掉落,兄长一边心疼,一边宽慰她无甚大事,连大兄都觉好笑,却也只是板着脸叫她莫要再犯。
她天性寡言,不喜亲近他人,大兄和兄长是她那时唯二珍重之人。
令缺紧抿唇线,垂目端坐。
那时同她一齐研习的便是卫聃,卫聃那时性子活泼,善讨先生欢心。她本就生得好看,眉目如画,面白唇朱,丽质仙娥。连素来寡淡如此的她,也对卫聃颇为照顾。更何况卫聃为大兄的人,也曾为她谋划不少。
她仰头看向房梁,目光难得带了惘然。
卫聃此人,她如今忆起当时,也觉颇为熟稔,反而不觉她当日冒犯。只是同为女子,她怎就言心悦自己呢?
学子宫中,同吃同住,她素来只与大兄和兄长交好,难免对而后认识的女子体贴照顾。她那时毕竟年幼,虽说寡情,却也难免喜好漂亮的东西。卫聃貌美,不同于才舒迤逦秀美,而是典则俊雅,却点到为止,带了慵懒的气质。
偶一垂泪,便觉朱唇榴齿,叫人怜爱。
令缺扶眉,仗剑起身。她本就身形清俊,如今消瘦下来,更觉双目锐利,体态欣长。
是夜,云幕遮月。令缺持剑而行,剑尖垂地,一路缓步。
她回了寝宫,唤宫人热水,将那佩剑置于剑架端详许久,才轻阖眼帘,轻声道,才舒,有如此剑。
宫人诧异,面面相觑,噤声肃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