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熠出身候府,自幼锦衣玉食,所闻所见皆是富贵平祥。
因地龙翻身和疫病落难于黔州,生母被难民踏死于车马之中,侍卫背逃,庶妹追害。他于黔州州牧府中得一庇身之所,识人间百态尝多般滋味。
由是养成了动一思三、明哲保身的性子。
何芸了解他,知他胸无大志,只想快活一辈子,只是暗里觉得亏欠才舒,欠才舒一条命,所以上了才舒的船。
他之前以为才舒只想要富贵。
所以费尽心思给她的铺子造势,却不曾想,权贵云流、贵女往来的奇珍楼成了她打探消息的地界儿,西延街四通八达,外商客流来来往往,亦是绝佳之地。
他知道大君不喜世家的子承父职,亦不喜爵位世代相传。
大君不喜,便是昭都不喜。
他握紧伞把,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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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将窗缝开大,室内亮堂了许多。
年轻的国君伏案垂目,神色平静。
许久才动笔圈了一个名字,又在一旁的纸上记下些什么。宫人不敢靠太近,远远的隔着些距离等候吩咐。
国君对着一张答卷蹙眉许久,才抚平纸面,侧头看向跪坐于门旁的宫人,“宣,丁缓。”
于是宫人站起身子躬身退出承光殿。
丁缓来时,国君正在批卷。
见他来,便把手旁一卷递给他,他下意识接过就细细看了起来,待到要开口时才想起自己竟是忘了行礼。
他作势弯腰,却被国君的眼神止住。
令缺看他一眼,只是问他阅毕作何想法。
丁缓便答,“工不知政事。”
令缺又问:“良工阁内如今几许人也?”
丁缓答:“工不曾踏足,想必寥寥几人而已。”
令缺放下批笔,她抿住唇沉思片刻,才将笔再度拿起,又看了看他手中之卷,俄而轻笑,“卿似乎不喜世事。”
丁缓便有些疑惑的看了看面前这位饱受争议的国君,只看见她的神色平淡而包容,没有责怪他的僭越之意。他偏头想了想,“工溺于机巧,难担大事。”
令缺抬眼,见他果真一脸难色,便示意他呈上答卷。
又指了指一旁设立的椅子,丁缓便没有推脱直接坐下。宫人诧异于此子对于王君的随意态度,面面相觑。
“卿以为,机巧之事如何?”
丁缓想也不想:“精妙至极。”
“世人皆道耽于机巧者犹如狗肉卖于市井,难登大雅之堂。卿以为如何?”
丁缓面色苍白起来,却掷地有声,“术有专攻罢了,大君莫非也这么认为么?”
他直直的看向令缺,不解却又无可奈何,末了却低了头,“若是如此,良工之阁何须组建。大君大可并其于工部之下,役其于末流而已。”
丁缓突然拍了一下腿,目光炯炯,“百工所善,俱有所长。大君此举……是想推崇工匠?”
令缺挑眉,“卿多虑了。”
“良工之阁,卿要多放些心思。孤方才所予卿之卷,乃一雲州人士,名唤宁戚。”
“与卿乃是同籍。”令缺见他兴致缺缺,又道,“先暂且不提宁戚此人。五日后,孤要瞧见一份关于良工阁的文书,需涉及全面。”
“卿退下罢。”
丁缓愣了愣,领命退下。
令缺轻声道,“不知丁仲怎么养出来这么个性子的儿子。”
她看了看宁戚的答卷,又将之前挑出来的几份一并封好,并单独写了个条子,一并递给等候的宫人,吩咐道:“将这几份给拿去让令文眷抄一份,再同余下的一齐送去礼部。”
“教他们仔细斟酌名次,凡有不实、受贿、舞弊者。”
她看了一眼恭敬的宫人,冷声道,“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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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闹翻了天。
此公叹其所阅一文堪称一绝当为魁首,那翁便拿起一卷高声道此人若不为魁首天理难容。这个赞叹不已,那个便吹捧至极。
才瑛翻了翻自己面前的几张答卷,心里有些不太满意,觉得有些偏颇,待翻到最后一个才觉眼前一亮。
此卷字迹给人沉稳之感,所答亦是教他拍案叫绝。他转了转眼珠,吩咐众人传看,待众官审毕,面面相觑许久,才纷纷道,“此人当为魁首。”
待敲定名次,又各自眷抄一份封存于库后,才又将其送还昭王宫。
大昭恩科律法,历来原卷存于宫内,眷卷存于礼部。
大君未驳回他们定下的名次,于是众官摸着脖子松了一口气。
承光殿内,几人正襟危坐。
令缺颔首看过去,将她吩咐眷抄下来的答卷递给宫人,宫人便便一一按着名号分发下去。
一人青衫素净,一人紫衣倜傥,一人白袍儒雅,一人白衣肃穆。青衫者面如冠玉,眉目明朗;紫衣者相貌俊逸,气质风流。
而儒雅男子容貌清秀身段修长,如青竹拔立,意态非凡;肃穆者相貌平平,却如钟若鼎,从容不迫沉稳至极。
女帝的目光锐利而深邃,打量他们一眼,他们便下意识挺了挺背。他们如今尚是对于政事青涩的举子,即使心智坚定也不免有些紧张。
国君打量的目光让他们下意识寒毛乍立,本能的想要逃离。
令缺便收回目光,又分给他们几份大昭现状的文书。
屏风上山水清秀、云雾缭绕,殿门口立宫人几个,姿态端庄。
那面色肃穆的男子看着手中的文书,一页一页的翻着,垂目沉思,只觉胸中沟壑可得施展。他快速记下文书内容,草草在心中拟定几个计划,才有些犹疑不定的看了看其余三人。
若他猜的没错,此次魁首应从他们四人中挑出来了。
他直觉这是个机会。
他略略抬眼,便对上国君锐利的目光。他避开,垂目端坐。
令缺要他们针对文书各自写下策论,待四人皆停笔后才吩咐宫人呈上茶水糕点,她则慢慢翻起了他们的策论。
四人皆屏声静候,安静的等待国君问话。
却不料女帝看完后不置一词,只是搁置一旁,许久之后她才道,“退下罢。”
四人不敢作停留,行礼退下。
屏风后却钻出两人来,皆是须发全白,神态自若,赫然是太傅、丞相。
太傅李安,垣州人士,丞相周隐,青州人士。
令缺问,“太傅、丞相以为此四人如何?”
李安、周隐四目相对片刻,才拱手行礼,周隐便抚了抚胡须,“依臣看,尚湛可为相。”太傅亦点头称是,“此子沉稳异常,胸有沟壑,是为相之才。”
令缺便蹙眉深思,片刻后又问,“宁戚如何?”
宁戚便是那紫衣倜傥之人。
“宁戚此人,善司田。”
“好办,孤便将他放置户部。”
周隐又道,“大君以为,宇文恺如何?”
“孤瞧他所答,应是善谋工事,欲将其置于工部。”
见二人皆露出赞同神色,她便将手边策论递给二人,边道,“孤知尚湛有大才,本想将他发往青州积攒功绩,只是青州富庶。”她看向李安,“太傅以为,何处可养龙凤?”
李安对曰:“雲州地偏,困苦潦倒,却宜桑麻稻米,可以磨刀。”
“那便将其下放雲州,以便成才。”
“而程子铮此人……孤想将他放进吏部。”
程子铮则是那儒雅男子。
“大君圣明。”
李安、周隐齐齐行礼,暗道大君果真是个通透之人,有朝一日,
他们两个老骨头能见证大昭中兴也未尝不可。
也许山河稳固,开疆拓土,海晏河清,有生之年他们亦能有幸瞧见。
他二人退下后,令缺沉思良久,才一一吩咐下去。
昱日排榜出来,榜首正是尚湛。而卫聃名列第七,入了兵部。
只是尚湛却被发往南昭雲州,坊间纷纷流传,尚湛不被国君所喜,所以发往穷苦之地,免得有碍天颜。
委实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