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大殿。
殿中肃穆,置几十余木案软垫。
各举子跪坐于上,举笔埋头作答。或静心沉思,或抓耳挠腮,或咬笔百无聊赖,神态各异。
男女分坐,各为一列。
时不时有宫人轻声缓步提一小巧银壶续上茶水或添置纸墨。
除监考官礼部三人外,众官退于殿外,殿中只有宫中之人偶尔来回巡查。
令缺直直地站在门外,静候片刻便抬步走近。她步履徐徐,行走无声。不少举子偶一偏头瞥见一旁玄色衣裳,惊得满头大汗坐立难安,只觉紧张。
唯有几人仿若未闻,神态自若,奋笔疾书。
立在前头的新晋礼部尚书才瑛,恭站肃穆,心中暗自赞叹这几人的心性。
令缺走到一青衣举子旁,垂目看去,见他一手小楷潇洒异常,字迹如游龙流水一气呵成。她来了兴趣,细细看去,见他作答皆是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更是高兴,暗暗记下他的模样和名字,又在殿中四处观察,记下一份名单。
殿试一般是要答策论,要各举子对国事进行分析。
大昭百废待兴,因此此次殿试只有三问。一问水利,二问民生,三问对于诸国事之解。
令缺一眼瞧见女席之中姿态慵懒的卫聃。她皱眉看向她的卷面,发现她字迹俊秀才舒展开眉头,再看她之策论,上书洋洋洒洒好几页。
见她所答却大有杀伐之感。
特别是对于国事之见解,尤以海寇为例,上书大昭应大兴水师,护海商繁荣,促举国富庶,更应强兵壮马,斩尽敌袭之师。
并不是空洞的,她详细写有练兵之法、策兵之道,直言一良将胜万兵,一精兵胜十卒。她言语犀利一针见血,称大昭之君手中可号军士仅昭都三十万,而各州却坐拥数十万军队,拥有招兵买马之权,此乃养虎为患。
麾下大将良莠不齐,凉州嫡系出身达朝中一半。
凉州大月氏、幽州姜氏、胤州汪氏,皆乃秦昭公之义子。大月龙城手握三十万凉州铁骑,号称马蹄可踏河古王庭,人称“血手人屠”,可独身穿千军万马一刀斩下敌人首级,是大昭的虎狼之将;姜扼是出了名的白面狐狸,机谋诡将,麾下二十万士卒牢牢占据幽州;汪昱是个文绉绉的文将,最喜鹅扇风流、霓裳羽衣,好饮太清红云、善吟诗作对,旌州二十五万铁师皆是装备精良之师。
此三人为大昭北三州的铜墙铁壁,大昭虽羸弱,却版图不损山河不减,正因此三人牢牢把住北昭之口,将游牧马蹄拦于关门之外。
旌州屠门氏,为西昭的门庭。
旌州州牧屠门达鄂,是昭都嫡系,历来只由昭君亲自从屠门氏中任命。
大昭十三州,昭都处中庭,其余十二州呈拱月之势。
卫聃直书,若州牧有谋逆之心,只需齐齐调兵围困昭都,即可取王庭之位。若昭君自以为安枕无忧,便是愚蠢至极。兵权旁落,犹如醉酣虎旁,肉饲豺狼。
令缺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吩咐下去,“此次阅卷由孤一人负责。”
卫聃停手搁笔,看向令缺,直视她的面容,宫人皆是惶然。
卫聃今日白衣胜雪青带轻束,簪发潇洒。
她本就面貌出色,教人看了只会叹流泻翠玉紫芝珠,婉转山娥远山色,亦不过如此。
令缺缓步离去,吩咐宫人稍后将卷宗呈于案头。
卫聃小饮一口茶水,目含深意。
她与令缺曾经共同在学子宫中受教三年,所对之策能够合其心意不出她所料。只是大昭如今需要中兴之策,令缺并非是善武求战之辈,她明白对于大昭,如今最重要的是休养生息养精蓄锐。
当初她应令璟之策与令缺于学子宫中受同一先生教导,其中两年她都与令缺同吃同住。
青州卫氏,是大名郎为大君留的退守之地。
青州内接三州,与幽州隔海相望,东临海域,上承冀州,下接徐州,西与充州接壤。青州盐业兴盛,民富至极。
元明十四年,卫聃入宫。
宫中布局她皆了如指掌,令君昏聩,好长生之道,后宫多娇美弱子,更多的是垂暮美人。卫聃在此间如鱼得水,为大名郎递出不少消息。
学子宫中,大名郎曾应允她轻铠甲胄、军旗兵卒,只要她辅佐令缺大君之位。
只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令缺忘了一些东西。
卫聃入宫两载,令君被射杀于昭王大殿,令缺入主昭王宫,却下令将后宫低位分无后之人放逐,杀其长兄四人、长姐一人、庶弟十一人、庶妹十四人,四公主令钰假死于公主殿,由令缺派人同昭后一齐送往旌州暗住。
高位分妃嫔的打入冷宫,有后者皆陪葬于皇陵王墓。
令缺继位三载,不曾踏足冷宫半步。
她日日焚香束帘,却等不来新君亲迎。终是忍不住叫人递了消息,想着狡兔死走狗烹也要死的明明白白。
只是那曾经寡情的九公主神色疏离又冷淡,唯独在她拿出大名郎牙牌时神色阴鸷异常,她便觉诧异。
是令玧带兵硬闯大名殿时受惊,因此忘了么?
最疼爱自己的大兄失去踪迹,眼睁睁看着偏爱自己的兄长头颅被斩于刀下,想必很痛苦罢。只是怎么就忘了呢。
她想到后来,先王君被她亲手射杀,令玧的尸体被她挂在昭王大殿十天十夜,百官都觉得迎来了昭都的暴虐残治之君。她却收敛了性子,只是三年后又再度让昭王大殿饮血无数。
像野狼独行,隐忍又残暴。
她收回思绪,长睫轻掩住皓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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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熠竹扇掩面,低声轻问:“如今良工阁已建,舒姐儿你怎的没动静?”
得不到回答,他收扇于袖中,“今日殿试所出试题,皆是大君亲拟。我听出来的举子叹题目过于广泛,有无从下笔之感。”
“看来是民生之流。”
才舒便侧头问他,“安乐可去了良工阁?”
“他今日殿试,未曾前去。”
才舒便了然,摸了摸玉镯子,未接话。
盛熠问她怎么看,她便顺势答道:“考取功名,好过投机取巧。”
“若不是我不善文章,我亦会走功名这条路。”稳当且不招人非议。
“也是,机巧之流在世人看来终究上不得台面。”
才舒轻笑一声,未有附和,只是拈了一小块糕点扔进一旁蹲坐的大狗嘴里,看大狗囫囵嚼了两下便吞咽,觉得有意思,连连抛喂了好几块。
见她心情不错,盛熠便挑眉高声,“舒姐儿何日才去?莫不是点子太多不知该进献何物?”
大狗被他吓得抖了抖耳朵。
“你如今……”
“怎的?”
“甚是聒噪。芸姐儿怎的没把你教管好?”
盛熠便收了声儿,可怜巴巴的瞪她一眼,抠巴着竹扇面儿。随后又快速抬起头拿捏着尖酸刻薄的语气,“呦想必舒姐儿定是御夫有方咯?”
他有些快活的调笑,“才舒,你都二十有五了,不曾考虑过招婿么?”
“招赘婿么?”
盛熠又瞪她:“大丈夫怎能安居室内、郁郁居于人下?”
才舒扫他一眼,懒懒散散,半晌没说话。
直到盛熠准备离开,她才懒洋洋地出声儿———
“我亦是不愿郁居人下龟缩羽翼而已。”
盛熠便捏了捏拳头,神色平静,掀开珠帘大步踏出,唯有见到对面儿撑伞浅笑朝他望来的黄衫女子时,脸上才露出笑容,搓了搓手接过伞,握住女子的小手时,他问——
“芸姐儿,明哲保身不好么?”
何芸知他大抵是和才舒理念出了分歧,跟他走了几步才软软出声,“未尝不好。”
“只是舒姐儿非我等小女子。”
“大丈夫顶天立地于天地间,欲展鸿鹄之志图谋锦绣前程。”
她抬头看向盛熠,伸手摸了摸他俊逸的脸,才轻轻扯了扯他的耳朵,“大女子亦可求金印紫绶、朝野侧目。”
“舒姐儿如此亦未尝不可。”
盛熠便捏了捏她的小手,低声道,“我省得。”
“我会帮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