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说来,做噩梦是有好处的。
比如秀才童生梦见试卷未答完、或是死活找不到茅厕,只能当众解决...乍一醒来,恍然刚才所经都是些荒谬幻想,和现实毫不沾边,霎时松一口大气:生活真特么美好。
但若是睁开眼,发现噩梦主角就坐在旁边,面带微笑——
恐怕只想重新睡着,回炉重造。
般星就是这么干的。
她和妹己对视三秒,轻轻闭上了眼睛。等了半晌,没有动静,于是偷偷掀起一只眼皮——
“嚯!”般星吓得从地上弹了起来,“你贴我这么近干嘛?”
妹己揉了揉额头,被磕了一下,有些痛。
“欣赏你的装睡姿态。”
熟悉的语气,让般星感觉好了点,她小心翼翼道,“如何?”
妹己的评价十分简洁:“很烂。”
般星:“唉。”
她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敲了敲发麻的腿脚,四周张望,发现天似穹庐,笼罩四野,残阳如血,目光所及广袤无边。
那座巨大巍峨,崭新如初的黑金城,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妹己生了小小一堆篝火,火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烧起来直冒金光。
般星心里还想着影像中的所见所闻,琢磨着要怎么和妹己开口,支吾了一会儿,没话找话地问:“你在烤什么?怪香的,还发光。”
不会是番薯吧,大苍漠里有这玩意儿?
妹己漫不经心地用树枝扒拉着火,道:“哦,我生母的骨灰,好像烧出舍利子了。”
般星:“......”
妹己突然醒悟道:“你俩念经的年数差不多,说不定能凑足一条串。”
般星:“......”求放过。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下来,气氛肉眼可见地凝滞。
“啊啊啊啊啊——”
似是受不了这样的氛围,小佛修突然仰天怪叫了几声,然后一把将妹己扑倒,手指按住她的脸,捏出一个有点可笑的形状。
妹己瞪大了眼睛。
般星阿巴阿巴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邪祟!我不怕你!”
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的也就顺了:“六百年前,你在黑金城的所作所为,我全看到了。”
妹己半敛眸光,语气幽幽道:“怎么,觉得我残暴?”
谁知,般星的下一句话是:“...我和那些黑金城人也没什么区别。”
“你,你讨厌我很久了吧?”
“来吧,杀吧,随便你!”
般星胸口剧烈起伏,双眼紧闭,颇有舍生取义之感。
在旁观了六百年前妹己的战斗力后,说实话,般星有一点害怕,更多的却是失落。
虽然地狱反复告诫,妹己多么凶残,多么可怕,一定不要被她的外表迷惑。但自般星见到妹己起,她一直保持着娇弱不能自理的形象,连穿个鞋子都要人伺候,所谓的可怕完全没有实证,久而久之就不当回事了。
直到看过影像,她以为的娇花,原来可以轻轻巧巧覆灭一城。
甚至轮转时间,编织一个漫长的美梦。
让般星有种——
她以为的学渣其实是大佬...的感觉。
想起她经常在妹己面前展示武力,沉浸于贴贴夸夸之中,就泛起一股难言的羞耻,特别不好意思。
而这么强大的妹己,却被她一个仗着地狱势头、乱耍威风的佛修,生生折磨成弱不禁风的样子——
般星想,若是有人这样废了她的修为,她必然和那人不死不休。
推己及人,换位思考,于是般星更难过了,几乎想大哭一场。
就她这样,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和人家做朋友。
...配吗?
小佛修陷入了严重的自我怀疑中。
等来等去,身下一阵窸窣,般星眼皮颤动,强撑着没有睁眼。
随即袈裟衣诀被掀起,包裹臀/瓣的绸裤上,突然多了两只手。
...还捏了捏。
妹己的语气颇为沉痛:“般星,你胖了。”
“猝不及防,我还以为是头猪坐上来了。”
“压得我腰差点折了。”
般星:“......”
般星恼羞成怒:“没有,胡说,哪儿,哪儿有那么重...”
但身体很诚实地手忙脚乱地挪开,两手捧起妹己的腰顺了顺,想到这么美丽的腰竟然被腰斩过一次,般星打了个哆嗦,愈发紧紧圈着,不肯放开,怕再断了。
“哦,是我摸得不准吗?”妹己轻笑一声,这一笑色授魂与,将般星迷得颠三倒四,直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小佛修叹了一声气。心想,罢了,能怎么样呢?六百年的朝夕相处,深厚友谊,哪怕妹己要她的命,她也认了。最重要的是,妹己看起来暂时没这个打算,依旧十分自然地挨挨蹭蹭。
般星忍不住心中偷乐。
“瞧你一脸傻样儿,估计又在胡思乱想。”妹己懒洋洋地道:“金玼尼能保留一些记忆,是我没想到的,正好,让你见识一下我当初的手段,是不是自惭形秽,感觉神妙无比?”
般星点头,马屁不要钱地奉上:“羞愧,离奇,实在难懂。六百年间我竟看错了眼。”
妹己:“对了,你之前叫我什么来着?邪祟?”
真情流露,以致破防的般星此时颇为尴尬,装傻道:“有吗?”
妹己眯起眼:“叫姐姐。”
般星从善如流:“姐姐,我错了。”
不知为何,插科打诨一番后,般星感觉和妹己更为亲热,心似乎更贴近了一些,也不知道是因为了解了妹己的往事,还是她自己产生的错觉。般星将心暂且安定下来,开始有精力确认一些细节:“所以说,那位惨遭断肢的疯...玉夫人,就是你的生母?”
关于邪祟的诞生,是一个深奥的、学术性很强的问题。最常见的三种说法是,天地间游离着的阴性力量聚合而成、鬼怪妖物受到某种刺激变异而成、还有人心**扭曲而成,听上去玄之又玄,总结起来便是——反正不是妈生的。
而妹己不但有生母,这个生母居然对她用情至深,没说因为女儿是邪祟就恨天恨地,绝情不管之类的,展现出了超常、博大。跨物种的母爱,让般星非常敬佩,于是十二分地好奇:“她怎么生的你?令尊是谁?”
妹己淡定地道:“没有令尊。她说我是自己钻进她肚子里去的,当时是个会吐黑雾的婴儿模样,揣在肚子里也不显怀,偶尔爬出来偷点金子...这样来说,那十八家铺子的初始本金有我一份。”
般星:“哦,哦。那玉夫人的神经也十分粗壮了。你知道不是谁都能接受胎儿爬出来又爬回去的。”
妹己:“她说,本来也接受不了,但看到金子就释然了。”
“现在想来,小时候的我大抵是想借她的肚子躲一阵。只是我没想到,再次回去后她会为我断肢求活,又等了我六百年。”
般星想,虽然妹己神色淡淡,但仍将玉夫人称为‘生母’。
或许上数千年,玉夫人是唯一一位被邪祟承认的人类生母。
她是如何克服恐惧,逐渐将妹己视作亲女的呢?
玉夫人的心理转变不得而知。斯人已逝,此时大抵已入了地狱,至于往后,能烧出舍利子的人,想必待遇不会太差。
般星想了想,扳着手指数道:“这么算来,你其实去了黑金城三次,第一次是幼儿时期,借母腹躲藏,但要躲的是什么?第二次是六百年前,覆灭黑金城,后被地狱捉拿;第三次就是昨晚,解除孽力幻梦...你和这座城的关系很不一般。”
妹己道:“这次回来,我问了一件事。幼时的我到底如何离开的黑金城?她说是一个女神仙带走的我,可惜看不清面貌,只记得气质高华,脱俗出尘,绝对是神仙没错。那人说我骨骼清奇,不是凡人,要将我收为弟子。生母想了一想,觉得做神仙毕竟享福,就答应了。”
“可这件事就很可疑。”般星接过话来道:“神仙收徒,不可能察觉不出你的邪祟身份。且她完全没发现黑金城不对劲儿?”
般星和妹己都对高高在上的仙人不大了解,平生也没见过几个,只能凭印象推测,仙人好像是比较正面的角色,不该对孽力生物视而不见。
妹己:“嗯,我完全没有被收徒的记忆,且后面我一路逃亡,路经黑金城,追拿我的似乎不止地狱,还有其他别的什么人。”
般星猜测道:“会不会这个女神仙不怀好意,你察觉了,所以就跑了?”
妹己疑惑:“是吗?但中间隔得时间很长,如果是我,即使是小时候,也不可能这么长时间没发现恶意。若不是我生母被金玼尼改造了体质,寿命漫长,说不定都见不到我。”
般星也很纳闷,感觉妹己的过往完全是一部砖头那么厚的世界未解之谜,充满了跌宕起伏,追杀的人也不少。
她突然想到:“这个女神仙会不会就是那位赠予金玼尼的高人?”
毕竟都是女的,都看不清脸。
妹己点头:“也有可能,我也问了。但生母没见过那位高人,只听老人们口口相传,说那位高人穿的衣服下摆有个很奇怪的图案,像个鬼图。”
般星沉吟了一会儿,心想,一个身穿鬼图,一个气质高华,感觉不像一人。
妹己熄灭了篝火,将几颗形状不大规则,但莹润玲珑,五光十色的舍利子扒拉出来,轻轻吹了吹,放在一旁放凉,然后不大高兴地道:“我忘记的事情太多了。”
般星小心翼翼地安慰道:“妹己,你不要难过,记忆总会找到的。凡走过,必留痕迹。等你刑期一满,我就陪你一起找。”
妹己毫不在意地笑笑,全然没有一点记忆遗失的惆怅,反而充满了跃跃欲试:“难过?这样就很好,否则出来一趟没个目标,岂不是太无聊了。说不定是我故意忘的,般星你不是常说,人要给自己设一些挑战。”
般星:...并不是这种挑战。
但妹己的神情态度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般星再装傻就不礼貌了,她崩溃一叹:“好吧,你果然是想越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