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岑没等到同学聚会结束,就提前离开了。
他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家人生病了,要快点赶回去。
傅岑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儿,大家都知道,这会儿也不好拦,便都没有挽留他。
只有徐之丘望着他的背影,一脸了然。
他心里清楚,这个家人,估计是方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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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岑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给林岩打了个电话。
林岩简单给他说了说方越的情况,末了还加了一句,“你要是和方越的关系好,就让他来开点药,他这样拖着也不是事儿,治疗胃癌也要一个好的心态,他这样,早晚有一天心理要崩溃的。”
傅岑手都在抖,他用两只手拿着手机,然后对林岩说:“好,我劝劝他。”
挂了林岩电话之后,出租车也刚好到了方越小区。
他下车之后有些腿软,他站在原地缓了缓,然后大步流星往小区里走。
傅岑走到方越家门口时,发现方越根本没锁门,门只是堪堪掩上。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黑得让他有丝丝心慌。
他没急着开灯,而是打开手机照明,先看了看客厅中的情况,然后给方越打了个电话。
手机的铃声从二楼传来,傅岑踏着楼梯往楼上走。
空旷的别墅中只有手机铃声和傅岑的脚步声。
“哒——哒——哒——”
走到二楼的时候,傅岑注意到方越的房间没有关门,里面透露出微弱的灯光。
傅岑透着门缝往里面看的时候,正好对上一双眼睛。
门缝中的眼睛通红,闪烁着脆弱的泪光,却丝毫不聚神,仿佛是一潭死水。
傅岑有些惊慌地冲进屋子里。
手机在床上泛着微亮,铃声怪异又空灵,在房间里如此刺耳。方越躺在凌乱的床单中间,头顺着床沿向下,如同一个木偶一般。
傅岑半跪在地上,盯着躺在床上望着他的方越,方越一直没任何反应,若不是胸腔还在起伏着,傅岑几乎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傅岑慢慢举起双手,捧着方越的脸。
他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方越,“怎么不好好睡呢?”
方越没答话,只是目光还放在傅岑身上。
傅岑呼吸一颤,一股巨大的疼痛感仿佛要撕裂他整个人,他忍着痛站了起来,然后抱着方越把他拖到床的中央。
“你为什么不说你病了呢?”傅岑轻声责问着,说是责问,但是那语气实在是太轻柔了,像是细声呢喃一般。
方越还是没什么反应,他只是觉得很累,这次估计是真的累惨了,他都觉得自己摸到那个幻觉了。
傅岑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给他盖好被子,从楼下弄了点水上来,问他,“渴不渴?”
方越当然没有任何表示。
傅岑就一点点喂他喝水,最开始方越一点都喝不进去,后来傅岑又试了好几次,终于让方越喝了一点水。
他揉着方越的头顶,温声细语地哄着,“明天我们一起去看医生好不好?”
方越听到医生二字,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微微抬头,沙哑的嗓子挤出两个字,“傅岑......”
傅岑身形一顿,随后很快地凑到了方越的面前,轻声说:“我在。”
傅岑就这样抱着方越睡了一晚上,其实他根本没有睡着,在方越真的闭上眼睛之后,他隔不了多久就会去探探方越的鼻息。
这样的方越实在是太易碎了,和泡沫差不多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破了。
就算傅岑拥有自以为够用的医学知识储备,在这个时候,他仍然只能通过探鼻息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来确认方越是不是还在。
后半夜的时候傅岑拿出了手机,一边抱着方越,一边在手机上联系之前的同学。
他本科时期有几个同学现在在重试心理医学的研究。
傅岑和他们交流了一会儿,他们的反应都是要是已经出现了肢体化的病理情况,应该要去住院了。
傅岑在手机上帮方越挂了个号,同时,给领导请了假。
到了天色微亮的时候,方越醒了过来。
他先是睁开眼睛,然后摸了摸正抱着他的傅岑,歪着头问:“你是真的假的?”
傅岑那会儿还有些迷瞪,方越一说话他就清醒过来,他看着方越盯着他的眼睛,哑声回答:“真的。”
方越看着他,眼神怪异。
傅岑张了张口,道:“我陪你去医院可以吗?”
方越突然就不说话了,他从床上爬起来,然后进了厕所洗漱。
等他再从厕所出来的时候,他看着站在厕所门口的傅岑,又问了一遍,“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傅岑心领神会般地说了一句,“假的。”
于是方越满意地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你昨天怎么消失了?”
傅岑没说话。
方越毫不在意他说不说话,自顾自地下了楼,打开电视。
电视里还是那部无聊的纪录片,方越往沙发上一座,就又开始睡。
傅岑没急着吵醒他,只是在林岩微信上问他今天上午有几个病人。
得知没多少病人之后,他就让林岩把方越的病号推在最后面。
方越这一觉睡到了上午十点左右,他起来看着还没有走的傅岑,笑了笑,又揉了揉傅岑的脸蛋,自嘲般地说:“难不成你还真的是真的?”
“你见过假的我吗?”傅岑反问一句。
方越像是没想到没困的时候,“傅岑”也能说话,眨了眨眼睛,道:“你不就是假的吗?”
“那要是我是真的呢?”傅岑接过方越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
方越理所当然地摇摇头,说:“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傅岑问。
方越凑近他,睫毛微微扇动,在傅岑的心中刮过一股飓风。
“你知道,算了,吗?”方越说。
傅岑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算了?”
方越释然一笑,“你都不知道算了,怎么能是真的傅岑。”
方越又仰躺回沙发上,仰头看着傅岑,说:“有时候我在想,怎么能算了呢,要是我是傅岑,我就要报复方越一辈子,但是傅岑显然是比我狠太多,他一句算了,我连被他报复的机会都没有了......”
傅岑无法反驳。
方越又开始流泪,他流泪已经变得无声无息起来,只有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滴落,连抽泣起伏都没有。
“我的错......”傅岑轻声妥协。
在他离开的七年里,他最多也只是有过后悔,从来没觉得是自己错了,认错就是对过往做的事儿的否定,傅岑有时候难免骄傲,他不喜欢否定自己。
但这一瞬间,过往的一切全部崩盘,对和错在这一瞬间都没那么重要了,在方越的眼泪面前傅岑缴械投降,一败涂地。他突然明白那些被他咀嚼过无数次的道理,在爱的人面前都毫无作用。
他不能在这样的方越面前,掰开扯开给他讲道理,他只能承认,这是他的错。
这不是违背原则,这是方越独家的特权。
傅岑用手按住他的眼角,想要止住他的泪珠,但方越侧头躲开了他的手,然后带着哭腔问:“你真的是傅岑吧?”
方越又没有傻,一个有体温,有触感的人在他身边,就算最开始确实有几分迷糊,但是不至于一直分辨不出来。
他不敢看傅岑一眼,也不敢回味傅岑的那句“我的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要算了,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慢慢清算。”傅岑哄着他,慢声说,“我再也不说,算了。”
方越的哭声终于抑制不住地从胸腔之中发出,他颤抖着,把自己蜷缩起来,经年的委屈终于得以发泄,他感觉到傅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拍着。
“在这儿之前,我们先去医院,行不行?”如同恒星般只悬在天上的傅岑低声说着,他在这一刻收敛了自己身上所有锋芒,朝着爱递了自己的投名状。
那个骄傲着只肯承认“后悔”的傅岑,那个拧巴着不肯承认爱的傅岑。
七年前的一走了之,是无奈之举,也是唯一的解决方式。刚刚二十岁的少年,不能完好无缺的处理好那件足以改变他人生的事儿,于是他带着他过往人生的全部——老傅,远赴重洋,企图弥补。
他自己尚且不成熟,自然顾及不了爱人的感受。
他以为,隔着所谓的“仇恨”,爱就不能称之为爱了,他以为爱会随着他离开,彻底消失。
他远远低估了方越对他的影响,才造成了这一刻的溃不成军。
“......好,去医院。”方越说。
傅岑得到了“原谅”,方越选择了“救赎”。
本来相爱的两个人,都不该彼此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