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岑和林岩去取工牌的时候,像是不经意提起一般,问林岩,“你怎么认识方越的。”
林岩没有遮掩,“我患者嘛。”
傅岑琢磨了一番,眼前的这个林医生是精神科的。而方越在他离开之前就有些进食障碍,看精神科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不过,已经七年过去了,进食障碍一直没好吗?还是愈演愈烈了?
傅岑回想起刚才方越的样子,还是和记忆中一般瘦,脸色也不怎么好,整个人都带着病气,像是重病缠身的人。
“那他拿了检验报告为什么不找你?”傅岑不动声色地旁敲侧击了一番。
在医院,拿了检查报告就找主治医生仿佛是共识。但方越拿了报告之后却去找了别的医生。林医生不是说方越是他的患者吗?
林岩个没心没肺的,丝毫没发现傅岑在试探,他就觉得傅岑在关心老同学,毫无心理负担地说:“他又不止生了一种病,昨天好像才确诊了胃癌。”
说完还吐槽了一句,“你这老同学真的是我见过最奇葩的病人了,你要是和他有联系,记得让他不要忘记来我这开药!”
林岩并非不同情方越,相反的,他实在太恨铁不成钢,以至于到了如今都有种看戏的心情。于是他的话语间没带多少沉重,反而是戏谑偏多。
傅岑没说话,一双澄澈的目光就这样盯着林岩,过了好半晌,才像是从胸腔中挤出两个字一般,问:“胃......癌?”
傅岑觉得有一阵头晕目眩,甚至感觉浑身血液都在倒流。
林岩点头,低头看了眼时间,说:“行了小傅,下班时间到了,我就先走了,家里还有些事儿,你也早点回家。”
林岩说完,就朝着他的诊室大步流星地走去,留下傅岑在原地站了好久。
他大三的时候曾经和师兄一起去过英国的一家医院实习,那个时候他运气不好,被分配到了最苦最累的肿瘤科。
那半年,他看了无数份癌症的切片,看了许多有关的病例。
胃癌,并非死亡率最高的癌症,相反,好好治疗的话他比其他凶险的癌症要显得温和多了。
那方越如今的病呢?是早期还是晚期?分型怎么样?可以进行手术吗?
丝丝酸涩感从心脏的一个豁口冒出,很快席卷了全身,傅岑愣在原地好久好久,久到嗓子干涩,好似要吐出来一般。
“叮叮叮——”
傅岑的手机铃声响了,他默默低头,拿起手机看了看备注,是舅舅打过来的。
“喂?”傅岑喉头有些紧,像是口渴了那种感觉。
“你怎么还不回来?不是说只去做入职体检吗?外面有哪个小妖精绊住你了吗?”傅岑舅舅十年如一日的吊儿郎当。
唯一庆幸的是现在不染七彩的毛了,至少在外貌上看起来像是一个正常的人了。
傅岑低眉,“马上回来。”
“我让谭居岸去接你?”舅舅还算细心,知道傅岑回来之后还买车。
“不用,我打车回来就好了。”傅岑拒绝了舅舅的提议。
他走出医院的时候才注意下了小雨,不过这点细雨还远远不到阻碍出行的地步。
他顺着医院的人群往外走,想找个好打车的地方再打车。在医院门口打车容易造成交通堵塞。
走出三院大概一两百米的时候,傅岑又看到了方越。
方越那时正蹲在一个垃圾桶旁边吐,他吐得头晕眼花,已经在那蹲了很久了。
傅岑看着方越狼狈的样子,脚步一顿。
他挣扎片刻,还是往方越的方向走了过去,用极其克制的声音问:“你还好吗?”
方越听到他的声音之后浑身一僵,错愕地抬头,像是在问你怎么在这?
傅岑没有解释,只是把他扶起来,递给他一张纸。
“擦擦吧。”傅岑叹了口气。
方越被扶起来之后有些双脚发软,吐了这么久之后,胃终于不像之前那般绞痛,只是这会儿他浑身无力,若非是傅岑的出现,他估计还要在那儿蹲上半个小时。
傅岑盯着方越。
方越太瘦了,少年时期身上尚且有一层薄薄的肌肉,这会儿身上估计只能算做皮包骨了。
傅岑其实很想问,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又觉得这个问题一点意义都没有。方越过得不好,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傅岑在国外的时候很少关注国内的事儿,只有徐之丘到了美国之后来找过他一两次,他们喝了酒,聊了很多这几年发生的事儿。
“你还记得有个高二转到我们班,高三最后一学期又掉出去了那家伙吗?”当时徐之丘还明知故问了一番。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傅岑和方越交情匪浅,况且还有竞赛那件事联系着他们俩,扯断骨头连着筋,怎么会忘得了呢?
但徐之丘就是不敢光明正大的提,他要先看看傅岑的态度,不排斥,才敢继续说下去。
傅岑当时什么反应呢?好像是面无表情,也好像是闷了口酒?但是在徐之丘的视角里傅岑并未排斥他继续说。
于是徐之丘继续说:“他不是复读了一年吗?还是考得一般,六百出头,不过t大那年扩招了,他踩线进了t大,还算不错。”
“但是调剂的专业一般,好像是影视制作还是动画制作,反正就挺邪门的一个专业的,毕业了也就没往下读了,听别人说已经工作了。”徐之丘总是有别人不得而知的关系网,就算八百年前就和大家失去联系的人,他也能知道对方现在的近况。
“据说是一家不大的广告公司,这年头做广告也赚不到什么钱。”徐之丘评价,“高二那一年,我真的以为以后班上除了你,混得最好的就是他了,毕竟那会儿他成绩真的好,比那什么学委,还好上一百个我的水平。”
“太夸张了。”傅岑借着酒气,说了句。
但傅岑也承认,方越的水平,不该是现在这样。
后来徐之丘又来找过他一次,只是再也没提到过方越这个人。
傅岑其实是抱有期待的,想从徐之丘嘴里再听到一点关于方越的事儿,但是徐之丘其实对他也知之甚少。
也是那一天起,傅岑萌生了想回国的念头。
傅岑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想回国,但是他真的有点想念a市了,还有点想念北京,想念舅舅......还有方越?
傅岑其实根本说不清楚自己对方越是怎么样的感情,有几分惋惜,有少许的痛心疾首,但更多的,是心疼。
于是傅岑从动了念头,到回国,不过是一年的时间。
而好似是命运的刻意安排,他回国之后,遇见的第一个熟人,就是方越。
傅岑盯着眼前站着的人,方越没抬头,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
方越不敢抬头,他注意到傅岑没有要走的意思,斟酌片刻,用最得体的语言叙旧,“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上周。”傅岑说。
“之后就不走了吗?”方越问。
“大概率。”傅岑没把话说死。
“挺好的。”方越说,“老傅,还好吗?”
傅岑像是没想到方越会问有关老傅的事儿,神色带着诧异,说:“正在做康复训练,还在美国,等一期结束了,会回国做二期的康复训练。”
方越抬头,眼里满是震惊。
傅岑这话的意思是......老傅好了?
“老傅醒了吗?”方越的语气有些急促,甚至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
傅岑点头,“醒了很久了,不过身体机能受损严重,前几年都是半清醒半昏睡的,最近这一两年才完全清醒。”
方越有些激动,手都在轻颤,好似压在他身上如山一般厚重的罪孽终于轻了那么一些,不至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其实老傅当年的状况被医生下过很多次通牒,说的是没有救的必要了,插着管也就是强行续命。
方越也早就死心了。
但是他知道傅岑没死心,不然傅岑不会去学医,还选了神经内科,也就是脑科方向。他想要补救,而他也真的就抓住了补救的机会。
方越不怎么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奇迹发生,但奇迹如今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傅岑见方越久久没说话,看着方越手中拽着的车钥匙,问他,“我送你回家吧?”
方越下意识摇摇头,“不用了。”
“你这个状态也不适合开车。”傅岑说,然后拿过方越手中的车钥匙,打开了停在路边的车。
方越犹豫了片刻,还是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还在那个小区吗?”傅岑系好安全带,问方越。
方越点点头。
他们一路上都没再说话,a市的发展日新月异,车窗外全是高楼大厦,这会儿正是黄昏,路灯刚刚打开,昏黄的光把整个城市都变得朦胧。
他们走在才修好不久的高架上,车窗微开,风就全灌了进来。
方越昏昏欲睡,歪着头靠在座椅上脑袋放空。
不识趣的微信一直不停地发出提示音,大概率都是工作群的消息。
方越没有打开。
一直到家,发出把车准确无误地停在了其中一间别墅前,然后轻轻推了推方越,柔声道:“到家了。”
方越这才睁眼,看着眼前的景色变得熟悉,从座位上下来,和站在车边的傅岑又对视了一眼,不过这次,两个人都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老傅回来之后,我可以去看看他吗?”方越开口,他的嗓子不太舒服,可能是吐多了有些肿。
傅岑迟疑片刻,说:“我可能要询问一下老傅的意见。”
方越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指了指背后的房子,说:“那我先回去了?”
傅岑手插着兜,欲言又止地再次看了方越一眼。
在方越转身的一瞬间,傅岑还是叫住了方越。
“方越!”傅岑抬高声量,随后又降了下来,用尽量正常的语气问:“你的病,怎么回事?”
方越身形一僵,到底还是没有转过身来面对着傅岑。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道:“没怎么回事。”
然后打开门,走进了院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