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楼高阁内,数万藏书卷轴从极高处铺下,弥漫着书香。
笔仙坐在朱笔上,悬浮在凤凰黑木书架前,眼瞳随着卷轴文字滚动一目十行——仙门大选诸多繁琐由书阁督促,今晚若是不看完,月后就难以按时举办。
不得已压下困倦打工,笔仙眼神幽怨至极,核对事项正认真时,门口忽然传来动静。一个熟悉的人影拖着几米长的白色卷轴,步伐慌张的越过重重书架朝他跑了过来。
“?”
笔仙还没搞懂这人大晚上不睡觉是要作什么妖,人影先被他房间的杯盘狼藉绊倒,噗通一声摔进了内室,还带倒了不少字画。
“……收。”笔仙停了卷轴批注,身下的朱笔也应声回袖,他轻飘飘落地,正对上林祈云从地毯上爬起来时一张复杂无比的脸。
“完了,褚白!”林祈云举着卷轴道,“我好像犯事了!”
笔仙顶着扑粉都盖不住的黑眼圈,原本恹恹的眼睁开了。
“你犯的事还少吗?”他挑起眉,意味深长的笑了,“说来听听。”
林祈云没空理他隔岸观火,拿起卷轴,径直往内室的书桌上走去,神色慌乱。
“这回不一样,”他把卷轴平摊在案上,一手拿过灯座用火苗烫过,漆黑的字越发明显。
再三确认后,林祈云薄唇微抿,黑瞳中无措与后悔交织,看向笔仙——
“褚白。”林祈云瞳孔微颤,“我把萧宴池害**了。”
“咔嚓。”
笔仙手中扇子惨遭今日第二次折断。
*
“醉酒微醺,言色撩人,心乱如麻,有罪。”
笔仙坐在林祈云身旁,指尖燃着细小火焰,一字一字的看过去。
“暧昧不明,衣衫半褪,请赴**,有罪。”
林祈云捂着脸,已经看不下去了。
灯火幽微中,笔仙沉默的收回了手,困意全然消散了。他看了林祈云一眼,问:“你为何确定这是他写的?”
林祈云绝望:“他字都是我一笔一划教的,你说我怎么知道。”
“……”
笔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往后靠在了垫枕上,看着满架子的书开口道,“万一只是他瞎写的呢。毕竟他对你那个想法,你不会不知情吧?”
林祈云还保持着半只手捂脸的姿势,声音闷闷的,“都牵着尸体成亲了……”
他眼前忽而闪过在萧府时少年疯狂而盈满泪光的眼,一时间更头疼了,无奈道:“我想不知情都难吧。”
“……请赴,也不一定真赴,”笔仙试图宽慰,“反正他都死了,你当没发生过就好。”
林祈云侧过脸看他:“……”
见他如此,笔仙坐直了身子,“……祈云云,你是在担心他跟你一般重生?”
担心什么,人已经重生了。
林祈云继续惆怅。
他上辈子真心把萧宴池当成儿子养。
现在跟他说他干过这种混账事,而且按卷轴时间,萧宴池那时候才刚及冠。
他是怎么干出来的,为什么完全不记得?
看林祈云还在抓脑袋,笔仙理解的拍了拍他肩膀,并不知道他们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他继续宽慰道:“放心吧。死而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你夺舍是撞着身子多日失魂的大运,重生哪有这么容易。再说,仙门立刻就会对重生采取措施,发现他第一时间——”
“顾青榆就会不顾一切的杀了他。”
“……”
林祈云放下手。
他苦恼的眸光微沉,犹豫须臾后,还是问出了口:“青榆她……”
“为什么比我们都要恨他,甚至迁怒于你?”笔仙一手撑头接过他的话。
白烛上火苗在夜风中跳动,印在笔仙一双上挑浓黑的眸里,却毫无暖意,倒像是战争伊始燃起的第一把火。
林祈云看着他。
宁静的夜色里,笔仙道:“玄漱大婚那日,我们四人只有青榆及时赶上了婚仪,那日屠戮仙门的封山,也只有她活了下来。”
“眼见挚友惨死,尊长皆没,后来魔物又灭门蓬莱,她恨到骨子里才是应该的。”笔仙尖细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却字字都戳在了林祈云心上,笔仙双眸看向林祈云,“其实我真正不能理解的是你。”
林祈云微敛眼睫,“嗯?”
“你死了二十七年,一时不能接受你的乖师弟变魔尊,我们都能理解。”笔仙道,“可你见过尸骸骨山,血流漂橹,还对他存有一线期望。又因这惨象对我们心怀愧疚,以至于你一个随心所欲,厌恶高位的人,明明不想当掌门,却都顺着我们来。”
“林祈云,你怎么想的?”
笔仙喊了他全名。
林祈云藏在袖中的五指寸寸捏紧,羽睫在脸上投下阴影。
少年相伴,知根知底。
他知晓他们的难办与艰苦,他们亦明白他藏起来的矛盾和愧疚。
良久,林祈云抬起眼,声音似乎也被夜色模糊。
“褚白,若是我一夜成魔,屠杀仙门,你们会觉得我天生坏种,与你们相伴多年全是为了取得信任,灭世人间吗?”
笔仙一愣,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林祈云意料之中的笑了笑,眼中却泛出苦涩,“若真是这样,只怕世间除了你们,没人会信我,萧宴池也是一样的。”
“他是我师弟,褚白。我跟他六年日夜相伴,他稚幼少年时便是我相伴长大,你们有多了解我,我就有多明白萧宴池……甚至更甚,我不是不信他做了那些,我只是想不通性情大变的缘由何在。”
“……”笔仙眸光闪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林祈云坦白道,“我也明白大殿中你们想让我如何回答,知道对萧宴池这一线期望会让你们寒心,但我依旧想知道真相如何。所以掌门也好,家世地位也罢,有任何我能补偿的地方,我都不会拒绝。”
烛火忽而噼啪炸了一声,笔仙定定的盯林祈云许久,才轻偏开头,“知道之后呢,若无隐情,你当如何?”
“……那就如大殿中回答的一般,”林祈云眸中光芒黯淡,“玄漱为苍生刃,萧宴池若真骗我真心以灭世人间,携微命清理门户——”
“我义不容辞。”
*
“所以呢?”
裴铮从剑阁繁重事务中抬头,看着眼前笔仙和林祈云,“这就是你们要下山的理由吗。”
“去看看人间如何,”裴铮的头都快淹在堆积的竹简中,他头疼的揉着额角,指着一身轻装简易的林祈云,“你知道你当务之急是修炼吗?仙门大选你是打算用凡人身去单挑修士?”
“我凡人身也接了你剑阁阁长十几剑,”林祈云耸了耸肩,“还有月余,以我的天分,不急于一时。再说,我只是出去散散心,很快回来。”
“好吧,那你呢?”裴铮换了个人指,他盯着特地换了身蓝白书生袍的笔仙,一双温和的笑眼被琐事磨得失去光彩,“书阁难不成要指望我给你管吗。”
笔仙心虚的挪开了视线。
裴铮微笑:“祈云可以走,褚白没门。”
笔仙试图挣扎:“书阁可以——”
“想得美。”裴铮无情打断道,说着把通行令丢给了林祈云。
林祈云跳起来接过令牌,朝笔仙做了个鬼脸。在笔仙因嫉妒把他也强行扣下之前,从剑阁里随便抽了把剑,便愉快的下了山。
那日秉烛夜谈后,笔仙把他意思转达另外几人,裴铮他们虽没具体表态,但行径上却没有再逼他站过队。
山内真正烦扰林祈云的是苍梧世内峰长老接连不断的拜访,不是赔礼道歉,就是旁敲侧击清河与玄漱近况如何。
什么近况如何,林祈云自己都不知道呢!
他朝玄漱代掌门递的拜帖全都被公务繁忙打回来,打回来还不算,要说他言语不规,要求他行为收敛,待人要有玄漱之风,末了还装模做样的加句“辛苦小师叔”。
林祈云对玄漱不好发脾气,便烦,一烦他就想下山转转。
等了几日,才叫他等到了裴铮空下来给令牌的机会。
“……”
真是虎落平阳。
林祈云踢着石子想,以前他愿逢何人去往何方,随心便是。现下倒好,找人要递帖,出门要请令,那些长老怎么掣肘裴铮他们的,就怎么拿规矩约束他。
不遵便是不成方圆。
憋闷,但不能违,否则日后掌门高位容易遭人诟病。
林祈云将石子踢远,耳边忽而风动,他抬起手,正好接住了朝他扔下来的香囊。
转眸看去,一窈窕倩影举扇面前,在市井喧闹中,站在茶楼凭栏处红着脸看他。林祈云些微一愣,才发现大街上喧嚷的人,或多或少的都在看他。
青年墨发用草绳随意扎成丸子头,蓝衣短袍,衣着简朴,着装隐隐于世。奈何神仪明秀,身姿如雪山松柏,眉眼明朗却莫名昳丽,通身张扬着叫人移不开眼的少年气。
看得出来,有低调的心,没长低调的脸。
叫旁人被如此围观,可能多少有点羞怯僵硬。但林祈云只扫了一眼香囊,就旁若无人看上去。
那女子被他看得害羞,直往后躲,反倒是她的婢女大胆招呼着:“公子!收了香囊,上来玩——”
清脆的声音未落,林祈云就捏着香囊没什么表情的走进了酒楼。
所有栏杆处的姑娘都愣了,接着全都欢喜又意外的炸开!
她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震惊道:“他真要来?!”
“我从小到大没见过这样绝色的人!”
“我脸上有没有沾点心?头发有没有乱?”
“我今天应该戴那只花鸟钗子的!”一个小姐懊恼道,说完,她杏眼转了转,“我们在这排戏,那公子来了好吗?”
“这有什么!不就是等他嘛?”最开始喊林祈云的丫鬟道,“再说,这不还有一位公子吗?”
众人便都朝最外围坐着的人看去。
那人一手撑头,修长的指节正翻着话本。闻言抬眼,一双幽黑深邃的瞳中氤氲着星点般的暗红。
他一头乌黑短发杂乱却不失层次,最长也才过肩头。额上覆着鎏金滚丝艳红发带,发带顺着额鬓编进乌发中,配上一身黑底红衣和俊俏姿容,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异域美。
令人见之折腰。
刚刚说林祈云绝色的女孩看直了眼,小声纠正:“好吧好吧,也不是没见过……”
“今日是撞什么大运了!”丫鬟喜滋滋道,脸上都笑开了花,“一天两大绝世美男,我无憾了。”
姑娘们被逗得脆声如铃,欢笑溢满了整个雅间。
莺声燕语的间隙中,有人红着脸开口搭话:“公子,你如何知道丢香囊下去,那位公子定会上来的呀?”
翻书的人停了手,瞳中暗红无言消失。他薄唇微扬,眉梢眼角都浮出温和的笑意。
“嗯……”他声色清浅,“因为……”
他转过头,正好跟走上酒楼撩起雅间珠帘的林祈云四目相对。
“我等他很久了。”
林祈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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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