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云琅没有想到,伤一养竟足足养了半年,这半年里除了祁王带给他的关于秦羽的消息之后,秦羽一次也没有来寻过他。
“该不会是将我忘了吧......”解云琅被允许出去之后,第一时间去寻了二壮,打听了好一阵才得知他如今在万宝斋。
二人一碰面,问对方的第一句话就是秦羽有没有找来过。
“我托黄姑娘打听了好几次,都没有公子的消息,天知道这半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许久未见,二壮竟比先前瘦了许多,他一边委屈一边道:“你这半年又去哪儿了,怎的也没个消息。”
解云琅没有回他,只是摇头:“被些事耽搁了。放心,他没事,只是他不曾找过我,我有些——”
想他。
二壮闻言松了口气,更委屈了些:“你至少还有公子的消息,公子不仅不来看我,也不给我来信......他是不是要把我忘了呜呜呜!”
大块头抹起了眼泪,万宝斋的人不由看热闹似的往他这边看,解云琅安慰了他几句:“莫急,等我见着他。”
二壮猛吸了下鼻子,道:“你如何见他?”
解云琅道:“自从秦羽入宫之后,圣上偶尔也开始上朝了,偶尔也会召见臣子,我可以借此入宫。”
二壮眼神亮了亮:“那好!那你记得帮我带些话,就说我——”
解云琅听二壮唠叨了半天,挑着关键的几句记了,随后别了二壮,转头寻去大理寺。
他刚入京述职便休养了半年,大理寺那边都还未去过,好在祁王替他打点过一二,至少在入宫上朝一事上并没有什么阻碍。
很快到了某一日,解云琅换上一身官服,头一回迈入大殿,同满朝臣子立在一处,等候圣上的临朝。
解云琅在臣子之间,扫了一圈在场之人,并没有秦羽或者扶风士的身影,也许扶风监没有上朝的职责。
但他也不清楚扶风监的位置在何处,等待会儿退朝后,他还得以最快的速度寻到秦羽。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圣上踱着步、一身道衣地出现了,一众臣子向他朝拜。
解云琅随着人群一块儿开口闭口,继而又起身静立,只是在起身的余光里,他忽然注意到圣上身边跟着的一道青色身影。
他兀的抬头,秦羽正从台阶上下来准备站到文臣身边,两人目光瞬间对上。
朝堂有一瞬短暂的寂静,静得连圣上的冕旒碰撞之声,都显得格外清楚。
秦羽被炽热的目光惊了一下,心脏顿时砰砰直跳。
察觉到四周投来的关切目光,秦羽保持镇定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这才暗自疑惑,解云琅为何又出现了。
明明先前几次上朝,他都没有看到解云琅,还以为他是辞官不做了或者遇到了意外。
秦羽不由感到庆幸,原本今日圣上并不想上朝,也幸得他坚持劝诫,否则今日怕是见不到人了。
“诸位爱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圣上捻着手持,一边慢悠悠道。
闻言,底下便有不少臣子争先恐后想出列,圣上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解云琅不在那些争着上奏的臣子之列,他一双眼只盯着前面的秦羽看,在前面的臣子争相出列乱做一团时,他悄悄挪了几步,慢慢站到了秦羽身后。
秦羽不插手朝中的事,只是静静站着出神,他估摸着大约还有一盏茶的功夫,圣上便要不耐烦退朝了,于是掐着手指默默数着。
此时他还不知解云琅就在他身后,只觉颈间痒痒的,便抬手挠了几下,继续想事情。
解云琅悄悄捻了他的一缕发,时不时在他颈间搔两下,看到秦羽不耐烦的模样,他忍不住轻笑出声。
听到身后传来的笑声,秦羽反手往后用力拍他。
“啪!”大殿骤然响起清脆一声。
秦羽和解云琅顿时大气不敢出。
在大殿陷入一片死寂之后,殿中乱作一团的臣子,其中一人忽然捂着脸指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官员道:“危彦!你敢在圣上面前公然动手?!”
危彦的右手掌心还红着,显然方才打人的时候没有收着力道,面对对方的指控,他怒目圆瞪,语气愤恨道:“本官打你都是轻的!大盛就是有你这种偷奸耍滑、沽名钓誉之辈,整日陷害忠良、中饱私囊,才陷入如今这种局面!”
“城池都要守不住了,你们一个个还在为口袋里那点银子争来抢去!对得起高祖对得起开朝的老臣吗?!”危彦声泪俱下,花白的头发在乌黑的官帽下根根分明,无一不显示着他在朝中的岁月:“你们对得起镇国公吗?!”
圣上被他们吵得念不完清心诀,眉头紧紧皱着,带着愠怒道:“放肆!”
被打的官员反而恶人先告状,指控危彦道:“据臣所知,粮草途径之地乃危大人本乡,危大人年事已高即将告老还乡,这般急着要求押送粮草,莫不是想借机将数年积累之财悄悄运回去?”
危彦被气得捂住心口,一时之间丧失了争辩的力气。
圣上转了眼珠子,盯着殿中的老臣道:“危彦,可有此事?”
危彦被气得急血攻心,此时正大口呼吸,半点发不出声音,整个人摇摇晃晃,看上去像是旧疾发作。
被打官员趁机道:“圣上明鉴,危大人这是心虚了!”
其余官员纷纷赞同道:“圣上明鉴!”
“大胆危彦!朕待你不薄!”圣上把气全撒在了危彦身上,扬言便要将他拖下去斩了,一干臣子幸灾乐祸。
秦羽见状,忽然站出来道:“陛下不可!”
一时之间,大殿再次陷入一瞬间的沉默,所有人扭头看向秦羽。
解云琅僵了僵,他抬眸看向秦羽,想拉住他但对方已然迈出列。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受人敬仰的半仙,没有分给危彦和众人一个眼神,径直向龙椅上的人作揖道:“圣上正在修行,万不可犯杀戒,何况耄耋之年本就是上天眷顾,切不可逆天而行。”
“秦爱卿说得在理。”圣上闻言,脸色立即缓和了一些,转而又对众人不满道:“朕修行不易,反而尔等臣子妖言惑众害得朕险些破戒,全都拖下去廷杖!”
“陛下!陛下息怒!”
方才气焰正盛的臣子们一下偃旗息鼓,目光急切地向一直静立无言的解阁老求助。
然而解承安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们一眼。
被拖下去的臣子们,眼中顿时生出更浓烈的恐惧。
解承安今日的态度,已然不是廷杖的事了,他开始丢弃不必要的棋子了。
在明白这一现实的一瞬,方才叫喊着的臣子全都变得莫名安静,殿外只有受刑之声。
“行了,退朝吧。”圣上起身便要走,底下有臣子还欲上奏,被他不耐烦地挥手打发:“有事先说与解爱卿。”
随后圣上唤了秦羽,后者抬脚准备离去。
“等等。”
解云琅急着拉住了他的手,秦羽顿了顿,抬眸看向离去的圣上。
解云琅有许多话想同他说,但秦羽似乎在刻意回避他:“我有话要与你说。”
秦羽没有转身,他能听出解云琅此刻的情绪,只是他不能回头,沉思了片刻,正想开口。
“秦爱卿?”
前方圣上忽然回头找寻他,秦羽见状,狠心甩开解云琅的手,赶忙跟上仪仗。
解云琅望着远去的背影,心中的酸痛之意难言。
“某不是真要与我断绝关系......为何?”解云琅目送仪仗队消失于视野,郁闷地转身。
官员都退出了大殿,殿中除了解云琅,只剩下还未缓过来的危彦。
解云琅过去将他搀扶起来,慢慢往外走。
危彦在被解云琅扶起的同时,疑惑地扫视了他一眼:“怎么是你?”
“危大人认得下官?”解云琅问道。
危彦摇摇头,回头看了眼仪仗队消失的方式,喘了口气:“我以为会是他来扶我。”
“危大人是说秦半仙?”解云琅道。
危彦明显有所反应,随后又摇摇头:“年纪大了,记错了。”
“下官送大人回去。”解云琅带着他上了自己的马车,让方吉驾车平稳些。
危彦在解云琅的马车里歇息了一阵,呼吸也和缓了些,只是情绪似乎比方才更加糟糕。
解云琅见他似乎陷入了往事回忆中,好奇一句:“大人在想何事?”
危彦抬眸看了他一眼,叹息道:“这位大人看着面生,想必是刚入朝不久,不清楚朝中局势。”
解云琅顺着他的话点头:“不光是朝中局势,危大人方才提到的镇国公,下官也不甚了解。”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危彦长叹一口气,缓缓道:“文祯八年,镇国公秦骞奉旨戍边抵御北狄,数年风吹雨雪,家人分隔,生死悬于腰间,他都无怨无悔。如此一良臣,却在一十三年,解承安掌权之际,被诬私藏火器意欲联合北狄叛国造反,被判抄斩满门......”
解云琅问道:“敢问危大人与镇国公是何关系?”
“他是我多年好友,我比他年岁大上许多,他死的时候,我......我还在沧州......”危彦回想往事,不由落下泪来:“我那时被贬,根本离不开沧州,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没见他最后一面.....”
解云琅递给他帕子,沉声道:“危大人切莫激动。”
“这天下......怕是要完了......有那么些结党营私之人,迟早......”危彦攥着手帕,疲惫地望着车外,除却悲愤之外,末了似又寻着一丝安慰:“不过幸好......幸好他唯一的公子还活着。”
闻言,解云琅脸色骤然一变:“敢问危大人,镇国公的公子名唤什么?”
危彦这时闭上了眼,缓缓张了张嘴:“秦烽羽。”
解云琅愣在原地,瞪着眼长久未说话,一如门前立着的石狮子,眼前的世界真假已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