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外面乒乒乓乓的声音彻底停歇,季宁才拿开紧捂她耳朵的手。
易伍很配合地装傻充愣:“他们都吵了些什么?” 季宁迷茫地摇了摇头。被这么一闹,睡意彻底消散,两人睁着猫头鹰的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索性,易伍鲤鱼打挺起了床,打开大灯,坐在了书桌旁。
季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写写画画。
忙活了许久终于完工,她伸了个懒腰放下笔,把刚画好的画递给他。
画上,两个男孩微笑着并肩而立。右边那个,戴着个很别致的面具。
“这个是你。” 易伍用铅笔头戳了戳戴着面具的男孩,他的左半边脸正好被面具完全覆盖,剩下的半张脸分外清秀。
“你看过《美少女战士》吗?你......有点像那个夜礼服假面。你脸上的这个东西——” 易伍抬手指向季宁的胎记,“其实是面具,你知道吗?”
从来没人这么形容过季宁的胎记。
“站在你旁边的那个是我。” 易伍继续说。画上的人有着干净利落的短发,雌雄莫辨的英气。
“为什么、留短发?” 季宁的手轻轻抚过画上的脸。
“因为......” 易伍垂下了头,声音变得很低,“爸爸只喜欢男孩。我总想,我是个男孩就好了。这样,爸爸妈妈就不会吵架,爸爸就会对妈妈好一点,她也不会这么难过了。”
凌晨两点,万籁俱静。季宁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抽动,随后猛地收紧。在寺庙的那些年,习惯了晨钟暮鼓,他的情绪如同一块静卧在溪流中的石头。
可现在,难过这种陌生的情绪袭来,来势汹汹,杀得他措手不及。
“但是没有用。” 易伍摇了摇头,“好像更坏了,为什么呢?同学们说我不男不女,他们扒拉我裤子,我打了回去。明明打赢了,回来却要被爸爸打。爸爸妈妈因为这个吵得更凶了......后来有段时间,我看学校里的每个人,总觉得他们都想扒我裤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近乎喃喃自语:“再然后你来了......之前我一个人。吃饭、上学放学、课间休息、小组活动,都是一个人。我从来没想过,有天我也会有同伴。你来了,我好像......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这次轮到季宁哭了。他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垂着头,和平时一样安静,只有肩膀轻轻抖动着。
易伍的手边有足够的餐巾纸,不像在花坛时那么狼狈:“我不要你可怜我。”
季宁摇了摇头。不是可怜。可怜带着股高高在上的傲慢。
可究竟是什么情绪,以他当时的阅历说不上来。直到长大后,他偶然看到某个话剧里的一段话:“每个人都很孤独。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他恍然大悟。
人生中第一次流泪,是因为自己心底的某份孤独,意外和易伍撞了个满怀。残疾带来的自卑让他强烈共情到易伍身为女孩的痛苦。又因为是心爱的妹妹,这份痛苦传递给他时,便呈几何级扩大。
他们俩,都因生而有之、无法改变的身体特质付出了残酷代价。恶劣生存环境催生出过度早熟的孩子——哪怕拼命修剪自己削足适履,极尽可能的柔顺乖巧,却还是无端被抛弃、被厌恶。渴望融入群体,却又格格不入,最后只能自我防御、筑起高墙。
那个情感共鸣的瞬间,两颗孤独徘徊在广袤宇宙的中子星,沿着螺旋轨道逐渐靠近,最后猛地碰撞在一处,罕见又剧烈。
这就是当时他所感受到的一切。
人一旦开始哭,似乎就很难停下来。季宁把脸埋进易伍递来的柔软纸巾里,肩膀耸动,但依旧没有发出声音。
“我真的没事。” 易伍柔声安慰道,“之前我一直害怕被人扒裤子......可你看,今天真的发生的时候,我突然不怕了。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我不要做男孩了,我就是女孩!要让他们看看女孩的厉害——我要撕了他们!”
她咧开嘴大笑:“正想着呢,你就像夜礼服假面一样,突然出现了,还把他们全部打趴,好帅!所以......我更不怕了。” 她的手再次勾上季宁的小指,眼睛很亮,“因为现在......我有哥哥咯!”
季宁终于把埋着的头抬了起来,眼圈全红,他艰难地扬了扬嘴唇:“对、你说的、都对。”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学来的打架?为什么之前那些男生欺负你,你不打回去?”
“之前、我、不觉得、生气。可今天、生气。非常、生气!眼睛、鼻子、耳朵、脑袋、全在痛。我、控制不住。”
易伍瞪大了眼,像终于明白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气功?”
一灯如豆。借着这个机会,季宁毫无保留,断断续续地,把他在寺庙里的生活,教会他拳脚的奇人师父,他种下的树,一点一滴全部告诉了易伍。
“有机会、我带你、回去。师父、他、肯定、很喜欢、你。” 季宁摸了摸后脑勺,突然有些难为情。
“好,我们拉勾!” 易伍更加兴奋,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还有还有......你教我打架吧!你这么厉害,我也不赖,以后我们打遍天下,谁也不怕,好不好?” 说完她伸出拇指,弯了两下,“我还想跟你学手语。这个是谢谢,对吧?”
*
两个孩子一有时间就黏一起,焦不离孟。易伍跟着季宁学功夫,一招一式都打得有模有样。不多久,手语她也基本掌握了。绑架事件后,谷佳慧对季宁心存感激,再也没提出将他赶走。
只有易国昌望向两个孩子的眼神幽深,情绪复杂。
上次在工厂,别说是警察,他都吓了一大跳。看到季宁把人打成那样,他心有余悸,可明面上又没法表露,毕竟他是为了救妹妹。
这孩子和他当初设想的,不太一样。另外,谷佳慧的肚子仍然没有动静。他开始怀疑,之前命理大师说的到底靠不靠谱。
但很快,他便没有时间再去探究这些了。
背靠大树好乘凉。在孟旭爸的引荐下,易国昌接连拿下好几个大单,还扩展了新的社交圈。在圈内人的启发下,他勇敢迈出国门,成为了当时第一批吃螃蟹的外贸人。
新工厂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因为要跟国外联系,易国昌不惜斥巨资,在家和公司都配备了当时十分先进的奔腾电脑。每天和国外客户发电子邮件,你来我往,询盘问价的人不计其数。
中国的纺织品,价格实惠,质量上乘,工期还短,打入国际市场,如同黑马横空出世。
易伍每次进易国昌的办公间给他送水果,总会按照谷佳慧的吩咐,乖巧地说上一句:“爸爸辛苦了。”可眼神总忍不住扫来扫去。易国昌一直盯着眼前那台笨重的计算机,只哼了一声便继续埋头打字。
终于有天,偷摸了电脑键盘的易伍问谷佳慧:“妈妈,你可以教我用电脑吗?”
谷佳慧对女儿想学新东西的要求向来是来者不拒。她买来书,自学了教程,开始磕磕巴巴教易伍使用windows系统,以及五笔打字。
等易伍稍微熟悉了操作系统,谷佳慧又一边自学,一边教她上网。
电话线拨号上网,费用贵得惊人,但谷佳慧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和学习有关的,你只管茬着用。”
易伍人机灵,学什么都快,用五笔打字的手速已经超过谷佳慧了。
这天,她捧着颗砰砰直跳的心,在网站的搜索栏里打下:“小孩耳朵听不清是为什么呢?”
滚动着鼠标,一条条对照着季宁的症状翻过去,直到两个字映入眼帘——“胶耳”。
晚饭的餐桌上,谷佳慧给两个孩子夹好菜,温柔地看向易伍:“佑弟,你马上要过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呢?”
易伍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试探:“我想......让哥哥去医院看耳朵。”
燕城的医院全国最好。按照网上的说法,如果季宁真的是胶耳,说不定他的听力还能恢复呢?
季宁手上的筷子停了,望向她的眉睫闪动。
饭后,两个孩子在一个房间写暑假作业。
“为什么、把、礼物,浪费、给我?” 季宁嘴角的肌肉抽动着。
“一点也不浪费呀。每次过生日,爸爸妈妈都会吵架。不管我要什么,他们都不会开心的,不如留给你,爸爸可能还会觉得我懂事......” 易伍眨巴着眼。
季宁落寞地摇了摇头:“没、用的。师父、带我、看过......”
易伍没等他说完便猛地掌住了他的肩膀:“医生也会犯错的。让这里的医生再看看,好吗?”
临睡前,易伍回到自己房间,见谷佳慧阴沉着脸站在床头。
“妈妈你生气了?” 她上前扯了扯她的袖子。
“你善良,但这没有用。” 谷佳慧嗓音愠怒,“带他去看,可以。还他个人情,但是到此为止,他永远也不可能是家里人,永远不会!”
*廖一梅《柔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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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一派气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