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屿牵着雪爪回到学舍,算算时辰应当正好是散学的时候,却没在门口看到有学生从里头出来。
他只当是夫子今日延堂了,随手将雪爪系到大门的铜环上,待它坐好之后,便自己推门而入,准备进去等姜天成。
怎料刚踏入学馆的前院,就见学生们围在院中交头接耳,章先生负手而立,怒容满面地朝自家少爷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姜天成在人群中站得笔直,下颌微微扬起,目光冷沉沉地盯着自己对面的人,道:“我说了,我根本不认识她,也不知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我这里。”
姜天成的书箧正摊在地上,像是被人乱扔了一气,而在一堆书和宣纸的上头,赫然放着一条明黄色的绢丝罗帕,上绣一朵梅花,还有一个看不大真切的小字。
一看就是哪家小姐的闺房私物。
方屿皱着眉头,几步走到姜天成身边,低声问他:“少爷,发生了何事?”
姜天成先前孤零零一个人,宛如一张绷紧了蓄势待发的弓,这会儿骤然见到熟悉的人,肩膀才忽然忍不住往下松了松力,咬着嘴唇道:“他们冤枉我。”
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委屈。
“谁冤枉你了!人家姑娘都亲自找上门来了,手帕也是在你箱子里发现的,我们可不是空口白牙!”说话的是上次与姜天成在后院吵嘴的小胖子刘松。
他嘴上义愤填膺,眉眼间却隐隐有一股得色,在他身边站着一名年纪与姜天成相仿的女子,正一副哀怜模样,看着姜天成泫然欲泣,仿佛在看负心郎。
方屿面色沉沉,抬头远远看了刘松一眼,刘松似被他眼神吓到,往后瑟缩了一下,不吭声了。
方屿低头温言细语:“少爷,不怕,你同我说。”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也很离奇。
这位在隔壁女学念书的何家小姐何蔷,今日散学后突然跑到时新学舍的门口,央恰巧路过的刘松替他找姜天成姜公子。
据她所说,前几日这位姜公子在外游玩时曾与她偶遇,两人互有好感,姜公子几番花言巧语,哄得她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罗帕当做定情信物赠予他。二人约定三日后在学舍外的墨瀚书斋相见,期间他们会各自回府告知父母,待见面时再商议媒人去何家下聘的事宜。
不想时日到了,她却并没有再见过姜公子。对方仿佛将此事完全抛之脑后,只当逢场作戏。
那何小姐哭哭啼啼道:“罗帕乃我贴身之物,绣有我的名字,若是姜公子于我无意,那罗帕必不能留在姜公子处,故而今日才斗胆上门讨要。”
满脸皆是痴心被负,楚楚动人的形状。
这段话本身没有任何不妥。
东禹一向民风开放,年轻男女自由恋爱并非什么大事,也常有胆大的小情人们一见钟情,先私定终生,再请父母与媒人一齐商定其余大事,完成文定之喜。
可是方屿知道,这事发生在谁身上都有可能,独独不会是姜天成。
姜天成平日在外声名浪荡,流连烟花之地,就连凤鸣馆的一众乐师们都被他甜言蜜语哄得合不拢嘴,故而人人都以为他是个中高手。
只有见过姜天成与姑娘们相处的方屿才知晓,十六岁的姜天成根本还连情窦初开都算不上。就算对着最喜欢的觅云,也不过只是个心思单纯的弟弟,哪会三言两语便把人看上,与人私定终身。
然而此事光凭一张嘴说是无法善了的。
两人既互换了信物,便会被当做正经恋爱,家中自然要考虑婚配的。倘若那女子一口咬定罗帕是姜天成拿走的,而他又不愿真去下聘,那说不得要被当做登徒子,罗织个调戏民女之罪。
夫子先前显然已经把情形听过一遍,气得胡子发抖,直说姜天成堕落至此,必得请姜老爷来,这等混账学生他是教不了了。
旁边的同窗们看向姜天成眼神也充满轻视,有人还小声地说:“看他长那副风流样,多半是真的……”
“就是,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家的公子……”
姜天成一直被人无中生有地指责,此时气性上来,上前一步对何蔷咬牙切齿道:“好,好!我姜天成就是这么一个轻浪浮薄不要脸皮的人,所以你也别做梦了,不可能有什么聘书媒人,更不可能娶你!你愿意向谁告都随你,我不在乎……”
方屿一把抓住姜天成的手,将他拉到身后,同时安抚地在他手背上轻拍了两下,阻了他接下来的话。
“先生,我家少爷年纪小,还请先生允我替少爷说几句。”
方屿朝夫子作了个揖,随后也不管他同不同意,自顾自走到中间,先朝众人朗声道:“诸位公子是明事理的读书人,不比我等粗人,怎能因相貌便随意构陷他人,夫子和先贤就是这般教诲的?”
刚才出声嘲讽的人顿觉有些难堪。
刘松却嚷道:“谁诬陷他了?这不是有人有物了吗?”
方屿看他:“我家少爷的书箧就放在讲堂中,谁都可以碰到,非要说的话,你也很可疑。许是你放进去的也未可知。”
“你!那人家何小姐都亲自找上门来了,还能有假?”
方屿看向何蔷:“是人就可以说谎,这位小姐不是人吗?”
何蔷面上青一阵红一阵,把头偏到一边不敢看他。
刘松道:“照你所说,我们没有证据,那你倒是拿出证据,证明姜天成与何小姐不认识呀?你能证明吗?”
“我能。”方屿淡淡道。
“你既不能,说这……什么?!”刘松一脸难以置信,“你怎么证明??”
方屿看众人面面相觑,慢条斯理道:“我只要证明,这帕子是谁放进少爷书箧的,不就行了吗?”
刘松脸色愈发难看:“你、你在吹牛!这如何能证明,不可能!先生,他肯定在胡说!不能相信他!”
章先生怀疑地问:“当真可以?”
“请夫子稍等。”
方屿说完,在众人的引颈长盼中,将门口的雪爪牵了进来。
“狗?狗能干嘛?”刘松看着那猛犬,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刘公子连这都不知道?我们村里三岁幼童都懂,狗的嗅觉比人灵敏许多,可以用来替主人寻东西。”方屿轻蔑地看他,“少爷这只狗经人专门训过,比旁的狗只会更厉害。”
他见众人半信半疑,对章先生道:“夫子,请您任意吩咐一位学生将随身携带之物交给我,让雪爪一试便知。”
说罢,他主动带着雪爪退到人群外,转过身去,静静等待着。
姜天成亦步亦趋跟到他身边,蹲下摸了摸雪爪的头,然后才闷闷地问:“雪爪它真的可以吗?”
方屿看着眼尾带红的少年,心软得不像话,柔声道:“少爷,你不用信雪爪……”
“信我。”
少顷,在夫子和所有人的见证下,一无所知且没有任何人引导的雪爪,只是闻了闻夫子手中那枚锦囊,便精准地找到了它的主人——杨明达。
杨明达惊奇地拍着手掌夸了雪爪好几句,这下再无人怀疑这黑犬的嗅觉。
“夫子,我想先让雪爪闻一闻在场的公子们,”方屿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两三个蠢蠢欲动的身影,“毕竟离开学舍后,少爷的书箧都在我手里,最有可能被其他人碰过的,便是在讲堂中。想必夫子也不愿自己的学生中,有这等德行败坏、会栽赃同窗之人吧?”
想到这种可能性,章先生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便点头默许了。
人群中,面色惶惶的刘松与自家书童交换了一个眼神。
方屿看见开口道:“刘公子,这位小姐既是你带来的,就从你先开始吧。方便把你的手伸出来,给雪爪闻闻吗?”
众目睽睽之下,这时候说不岂不是等于不打自招?
刘松咽了咽口水,脸色发白地走出来:“闻……闻就闻!我是清白的,谁怕谁啊!我我告诉你,你可管好你这狗东西,它要是咬了本少爷,本少爷定要剥它的筋抽它的皮……”
方屿见他紧张得嘴都秃噜,也不拆穿他,只笑笑道:“放心,雪爪很乖,从不咬好人。”
他先将雪爪牵到书箧前,让它嗅了嗅上面那方罗帕,而后便牵着它,走向看似镇定,实则已经两股战战的刘松。
“去,好好闻闻,”方屿拍了拍雪爪的脖颈。
黑犬走向刘松,低下头,认真地俯首在他的掌间。
大狗潮湿的鼻息喷在刘松手上,让他有种手指马上会被一口吞掉的错觉。他忍着后背爬下的冷汗,一动不动盯着那狗。
好在黑犬真的只是用鼻尖在他左右手掌上拱了拱,别的也没什么反应。
看到那狗抬头离开他的手,刘松正要高兴地呐喊一声,却见那狗脸突然一变,龇牙一跃,汪地一口咬向他的下半身!
“啊啊啊啊啊救命!!”刘松吓得向后跌倒在地,惨叫起来。
然而咬住他之后,黑犬却并没有如他想象那般撕咬他的血肉,而是咬着那片衣摆不放,从喉咙中发出威胁意味的咕噜声。
方屿上前抓住雪爪的项圈把它拉开,冷冰冰地说:“刘公子,看来一切都清楚了。”
“是你陷害我们家少爷,将罗帕放入书箧的。”
刘松看着周围人看向他的鄙夷目光,脑中一片空白,当即大叫起来:“不可能!这不可能!!它肯定闻错了!我明明是叫牛二放的!我都没有碰过那帕子!”
话一出口,刘松便反应过来,大颗的汗水从额头涔涔而下,但为时已晚。
“果然是你啊,刘公子,”方屿嘲弄的声音响起。
他牵着雪爪,转身看向已面色惨白的何家小姐,平静地说:“何小姐,你若还不说实话,我看不如就直接报官吧。”
“毕竟你是不担心坏了名声不好嫁人,我家少爷可是还要娶媳妇儿的。”
小姜:我不娶媳妇儿,我要当媳妇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诬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