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不敢稍作松懈,卯足了劲儿,举起铁锹狠狠往那只冒出来的手背上一铲,四根手指骨应声截断,白花花一斩齐,只留一只粗短的大拇指还在突突跳。
雨势渐渐大了,由水珠变成了冰坨子,最后变成了白茫茫的鹅毛大雪。
周元不一会儿就被雪花淋湿,额头上、刘海上,全都是雪花和汗珠,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深潭水里爬出来。他们每个人都是如此狼狈。
周元的眼睛被汗水迷离,看不清物,只能眯起眼。
放眼望去,不远处像是一场正在进行中的恐怖浩劫,这只手虽然断掉了,但马上便有新的手拨开泥土来。这片阴森森的墓地,正茁壮生长着数不清的白嫩竹笋,像烧不尽的野火,不用春风吹,冷雨一淋,便破土出来。
“啊啊啊!”又有人被抓住了。一只青灰色的手抓上了小个子女孩儿阿珠的脚踝,将她往后一扯,连皮带肉地在脚骨上剜了四条口子。
阿珠那小身板,来阵风都能把人刮天上去,这么一猛拽,重心一歪,咚咚一声应声倒地。
周元连忙放弃了自己脚边这只手,一铲子斩断阿珠脚上的手腕子,那手扑腾滚到了他的脚边,关节处还在继续抽动。
周元正想缓口气,却发现他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太多了,实在太多了。它们密密麻麻,生生不息,这个打断了,那个又冒了出来。他没有三头六臂,一人只有两只手,两只脚,顾得了这头,便顾不了那头。
三十六计走为上,打不过就赶紧撤吧,周元干脆扛起铁锹举来,喊道:“都跟着我,跟着我跑!”。
他一路猛挥铁锹,什么也不看,见什么劈什么,见什么杀什么,就这么硬生生地给大家砍出了一条道儿。
如果今晚只有孟丁兰和他两人,那还能是九死一生,可偏偏他们还要顾及这群小孩儿。
这帮小子天天教室和家两点一线,去过最远的地方大概是迪士尼乐园,跑个一千米体能测试,就要了亲命,更何况是拖带着受了伤的大壮,大壮个头大,足足一米八,腿使不上力,只能挂在朋友们身上,沉得像头牛。
跑了大概百来步,他们已经跟不上周元了,不知谁第一个松的手,大壮从他们的簇拥中滚在了地上,大壮摔在地上,瞪着眼睛大口喘气,呼吸又短又急,说:“走吧,你们快走吧,别管我了,我会拖死你们的。”
白脸男生李哥忍不住回了下头,只这一眼,便立刻扑倒在地。就在他们身后十米的地方,成百上千的行尸正闻着他们的气味追赶而来。他们的身体似人却不是人,四肢不全,动作笨拙,求追不舍,黑压压一片。
他两条腿抖如筛糠。大壮今晚是必定逃不了的,可他们又凭什么要陪着大壮送命?他不是什么恶人,但他想活命。
终于,他忍不住松开了拖着大壮的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一见李哥松了手,是不管大壮了,马尾辫一摸脸,擦掉脸上的雪花,咬着牙说:“李光明!我们大家一起来的,就要一起回去!”
这番豪言壮语从一个小小女孩儿胸腔里喊出来,铿锵有力。然而她的话音刚落,却也仰面朝天,摔在了地上。
足足有五只“那东西”追了上来,它们手叠手地抓着她的两条腿,将她往黑幕中扯拽。
马尾辫只是第一个被抓走的,紧接着是李光明,珠珠,大壮……
已经来不及了,周元几乎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扯拽得七零八落,没有哪一次出行,有今晚这么恐怖刺激,命悬一线。
周元咬着牙,绝望地向离他最近的马尾辫奔了过去,他拼命向她递出自己的手,大喊:“抓着我!”
马尾辫被飞速拖在地上,她昂着头,奋力向他伸手,但手指却怎么也抓不住他。
周元满眼通红,眼看着马尾辫就要消失在夜幕里,这时眼角突然瞥见一片红光,他下意识回过头。
冰冷的雪花进不了孟丁兰的身,那些水珠在距离她的身体一厘米的地方,便被那熊熊烈焰蒸发成一层雾气,这层雾气是一层透明的薄膜,笼罩着她像保护玫瑰花瓣的玻璃罩。
她手臂一甩,飞出一把火龙盘绕的长刀来,紧接着,手腕轻转,翻出一道刀花,那火龙脱刃瞬间而去,向他们身后的灭顶的尸骨飞去。
火一瞬间烧了起来,鲜红的火舌蹿上了青天,将这数百米高的山脉映得宛如白昼,一条由烈火构成的纵深的沟壑,将他们和那群没命的东西划开。
尖锐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隐隐能看见有骨架企图突破这道地堑。但无一例外,他们都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十个中仅有一个,越过了这道火沟,但它们越过的只剩下部分,一条腿,或者一只手,用最后的意志颤抖在地上。
大家被这波澜壮观的景色震惊了,甚至连逃命的心思都没有。
孟丁兰站在那熊熊烈火之中,一步一生红莲。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冷漠,细长的眉、杏状的眼,睥睨众生。她红唇亲启,冷冷地说:“不想死,就快走。”
她留下那漫天大火,转身便走。
有了这一条保护带,他们虽然跑的还是极慢,但勉强能活下命来。剩下的路上,他们谁也不说话,全都心中思绪万千。
邻近村落,隐隐看见那村口两只大石头,周元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他看见藏青色的沉甸甸的天空大雪纷飞,青色的山峰此时已经被白雪覆盖,白雪皑皑,山顶冒着火,起着烟,一边是火海,一边是冰山。
*
当周元背着大壮回到招待所时,老板娘正准备锁门了,楼顶硕大的霓虹灯闪了闪,仅剩的最后两只完好的“鸭”和“店”也灭掉了。
周元将大壮的一条胳膊挂在自己肩膀上,用手肘狠狠撞了撞紧关的大门,“开门!快开门,要出人命了!”
听了一会儿,没人来应门。
周元便继续拍,拍得整扇门咚咚响,要把房梁都给震塌。
只要不给他们开门,他今天晚上就坐在这里这么拍下去,看谁耗得过谁。
又过了片刻,老板娘终于磨磨蹭蹭,百不情愿地开门。她挂开锁,以为他们听不懂这小地方方言,口中嘟囔不断,骂道:“最不爱让你们这些外乡人住房子,吵得要人命!”
门落了锁,老板娘一看周元满脸糊得都是血,背上还背了一个不省人事的人,顿时唬得魂飞魄散,两眼发直,口不择言地叽里咕噜,又是求观音菩萨保佑,又是骂他杀人犯不得好死。
周元权当没听见,一把撞开还挡着门的老板娘,背着大壮赶紧进屋,将他平放放在了大堂的长椅上。
跟着他们进来,看见大壮胸口还有起伏,没死,是个活的。老板娘松了口气,放下了心。
她看到大壮身上的血滴滴答答,弄得到处都是,将她好好的地板都要弄脏了,又气急败坏得跳脚,说:“你们搞什么!把我的地板都给弄坏啦!”
人命都快没了,没同情心就算了,怎么还这么斤斤计较?周元气不打一处来,扭脸便对老板娘吼道:“老太婆,知不知道他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你要也想这样,就再说一句话试试看!”
人都欺软怕硬,平时周元好声好气,笑脸相迎,不给好脸色,老板娘没把他放在眼里,现在一被吓唬,立刻知道怕了。知趣地退到一边,拾来扫帚、抹布还有拖把,默不作声地清理地上血污。
这老板娘还是个懂行的,水桶里放了姜片,姜片最好去血污了。
“唔嗯……”大壮发出低低的呻|吟,他已经神志不清,脸色异常红润,身体微微发抖。
周元用手试了试大壮的额头,果然已经出现低烧的症状,伤口处发炎了。
即便刚刚经历了那么不可思议的一幕,现在手上又有一条人命,但周元还是异常的冷静和清醒。他深呼吸,默默咽了口气,然后二话不说,将大壮的裤腿给撕开。
“啊!”其他人立刻发出了低低的惊呼,甚至有再胆小一点的,捂着眼睛当场就哭了起来。
大壮的腿看着吓人,说是皮开肉绽都不为过。绽开的伤口处还沾了泥土,和不知道是什么的臭东西,已经感染严重。
周元斥了一声,说:“还没事,哭什么哭?晦不晦气?有没有带医疗箱?拿过来,还有,赶紧打120。”
出门在外,医疗箱是必备的。马尾辫赶紧把自己背包里的所有应急药品全都倒了出来。
这时有人试了电话,说:“打不通,没信号……”
老板娘便叽里咕噜道:“外头下这么大雪,刮这么大风,哪里有信号哟。”
没有医疗队,周元只能赶鸭子上架,自己上了。
大壮伤口污染情况严重,必须先清理消毒。他用酒精一遍遍冲洗伤口,冲到可以看见干干净净的红肉,然后再用酒精灯烧手术刀,一点一点线将口子缝了起来,没一针下去,肉连着肉,皮连着皮,做完这些,周元直起身,发现眼前全是星星,满头大汗。
其他人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周元扯嘴一笑,说:“行了,死不了,扶他上去休息一下吧,明天再看。”
大家各自回房,大壮和李哥住一屋,周元嘱咐,夜里如果大壮有什么不适,一定要立刻告诉他。李哥一口答应了下来。
周元也回自己房间去,一转身,却看见孟丁兰正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休息。
她的手垂在斑驳的桌面上,脸颊贴着臂弯,眼皮微合,鼻息轻轻,睡得安静,长长大波浪卷发,像海藻一样温柔的散开,几乎要拖到了地上。
他的心蓦地软了,像是雨过天晴,在黑色的峭壁上陡然瞧见一朵小小红花,那花瓣就吹在他心口上。
他缓缓走到孟丁兰脚边,伸出手。他的手掌还没能碰到孟丁兰柔软的发尾,孟丁兰已醒了,杏眼一眯,露出了一丝狠劲儿。这是练家子的基本功,时刻保持警惕,不容任何人近身。
周元忙缩回手,笑眯眯地讨好道:“是我呀。”
孟丁兰只是睨了他一眼。
他不知道孟丁兰的底细,不知道那场熊熊大火究竟耗掉了她的多少元气,现在她是在硬撑硬扛,还是本就天下无敌。但他知道,孟丁兰是会吃饭的,一次要吃三根面条,再加一小碗面汤,既然吃东西,那应该就是**凡胎,既然是**凡胎,就不会天下无敌。
似乎是实在太累,见来人是周元,孟丁兰便又合上眼去,没再搭理,但她的身体变柔了,处于放松安全的状态。
周元心念一动,弓起腰,缓缓将孟丁兰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靠在自己的后背上。孟丁兰的手指动了动,小巧的下巴碰在他的肩膀上,但却没说话,任由他一步步背着往楼上走去。
今天如果不是孟丁兰,他们是不可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孟丁兰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大多数情况下,小恩小惠,反而好报答,就像你今天送给了我一块糖,我明天也送你一只苹果,这恩情,我便算是还给你了。但大恩大德,却无以回报,比如孟丁兰总是能救他,他却永远没有资格救孟丁兰。
所以,他只能像现在这样,尽量让自己有可取之处的,在她累的时候,让她靠一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