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快八年前的事情了。
誉承有个妹妹叫李存,小名一一。
誉承在病房见到一一的时候,小姑娘几乎不成人样,但还是对他笑了笑。
“我的大忙人明星哥哥,你来看我了呀。”一一脸上找不出丝毫打趣的影子,可气音里透着几分揶揄。
那是誉承参加比赛结束后,最红火的两年,他发了新的专辑,不仅好评如潮,更是一张专辑出了三首爆曲。
誉承端了椅子在床边坐下,李存抓着他的几根手指,说:“哥,我想跟你讲个故事。”
两个人虽然不是亲兄妹,但从小感情不错。
誉承握住李存纤细的两根指,不敢用力,“嗯,你讲,我听着。”
两个人,一个掌心温热,一个指尖冰凉。
那一年,李存十七岁。
她在去书店买教辅的路上看到父亲和另一个男人走在一起,进了几百米后的一家酒店。
李存跟在身后,没有出声。
她觉得奇怪,父亲两天前出差了,怎么还会在这儿?还往酒店里走?
难道是刚回来吗?可是为什么不回家呢?
她在酒店门口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父亲出现在大厅里。
当夜,父亲没有回家,第二天也没有。
直到四天后,李存才在家里遇上刚出差回来的父亲。
父亲是众人眼里的“好男人”。
有不错的事业,爱妻子疼女儿,家庭和睦。
每一次出差回来,他都会给妻女带回礼物,这次也不例外。
李存怔怔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礼物,喃喃地问:“爸爸,你才回来的吗?”
父亲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如往常般抚了抚她的脑袋,问:“一一是想爸爸了?”
李存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顺着父亲的话往下说:“是啊,爸爸你又出差好久。”
自她有记忆以来,父亲的每次出差,少则一周,多则一个月,可如果每一次父亲都是提早回来,只是没回家呢?
李存做了很多的猜想,好的,不好的,可当事实面具揭开时,轨迹却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那是第二年的夏天,李存高考考得不错,收到了某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父亲奖励她去海岛玩一圈。
出发前夜,李存正在书房挑着在长途飞行中看的书,书桌上的手机响了。
是父亲的手机,父亲在卧室里洗澡。
诡使神差地,李存往书桌走去。
八年前,微信是一个尚未全面普及的新兴产品,人们更多的还是用短信来沟通。
一条接着一条的短信消息涌入手机。
根据父亲解锁手机图形密码的手势,李存解了锁。
—— 20周年纪念日回庄园看看,怎么样?
—— 老陈说果园里的果子今年长得不错。
—— 我们埋的那坛酒也有二十年了,今年开了吧。
—— 一一明天去海岛了吧,你记得叮嘱她安全事项,还有记得把我给你的那张卡给小姑娘带上。
—— 我应该会提前回来,巴黎的会议后天结束。
—— L'amour rampe lorsqu'il peut pas marcher.
没有逾越之意的话语中处处是漏洞。
李存看了眼发件人,备注了「Amour」。
直觉是一个女人的英文名,或者是一个外国女人的名字。
她又将短信往上翻了翻,几乎都是类似和日常的对话,其中的熟稔仿若就像在一起很久了的老夫老妻,而对话里总会夹杂着几句法语。
李存碰了碰鼠标,只检索了信息最后一句法语和收件人名字的中译。
—— 当爱不能行走了,它会匍匐前进。
—— 「挚爱」
大脑轰炸成一片空白,抓着鼠标的手几乎脱了力,止不住的颤抖。
父亲就是这时候进的书房。
埋藏了十八年的秘密,由此撕开了一个角。
父亲又往里走了几步,“一一”,他声音暗哑却不恐慌,似乎早已准备好坦白所有。
“爸爸,”李存把手机往前推了推,“你的挚爱,是谁?”
空气凝结成冰丝网,冻得人不敢再去多想。
不远处的手机界面未熄,父亲喑哑的声音掺和了几度柔和,“一一,等你海岛回来,爸爸告诉你,这件事情,埋在我心里很久很久了。”
过了许久,李存才回答了一声“好”。
李存和朋友从海岛回来那天是父亲来接机。
海岛玩了一圈,她也瘦了一圈,在海岛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父亲没有带李存回家,而是到了一家茶室的包间。
包间里坐着一个男人,他煮茶的动作行云流水,举盏啜饮的模样又优雅畅然,李存认得他,他是父亲几十年的挚友,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丁叔叔,丁向。
“丁叔叔好。”李存呐呐喊着,心里疑惑。
“一一,来了。”丁向递了盏茶给李存,后对父亲说,“我去外间等你们,有事随时喊我。”
“嗯。”
“一一,对不起。”父亲的声音低沉又仿若石头落地,“这件事是爸爸做错了,但你成年了,我想我也有责任坦述这一切了。”
“你看到的Amour,不是别人,是你丁向叔叔。”
李存的父亲叫李望。
20年前,李望和丁向相识。
二十几岁的狂妄年纪,他们在彼此的默契下凌然相爱,但不欲人知。
他们拥有很幸福的两年。
丁向一直都知道李望家里在催婚,而催婚模式在近期演变成了逼婚。
李存母亲方依然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跟李望这个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不同,方依然只念了个大专。
“李望,我知道你家里催得紧,也我知道你对我没什么感情,但我还是希望你考虑一下我。”时隔多年,方依然坐在李望面前,说出这些话。
有些人就是这样,十几岁遇见了,不论往后再遇见多少人,都抵不过。
那一次见面,俩人谈了许久。
而后,他带着方依然去见了丁向。
“即使要成为同妻,你也不后悔吗?”丁向问方依然。
“不后悔。”在这件事情上,方依然有自己的固执和决绝,“李望家想要传宗接代,而我想给他生个孩子。”
丁向张了张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怪任何一个人,甚至是李望。他固然不愿意李望结婚娶妻,但他和李望的处境究竟还是不同的。
他自知自己是天生的,也知道李望其实不与他一样。
选择一个异性恋的伴侣,从而顺从异性恋的社会游戏规则大概是在当时最圆满的解决方式,虽然它或多或少违背作为人的道德准则。当一个身份是合法的,人们不会去质问他能否改变;反之,当一个身份是不合法的,人们不会想起他也许也是合法的。
可是没办法,他爱他,太爱他,所以甘愿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
后来,李望和方依然结婚,他作为伴郎出席。
高朋满座中,他说不出祝福,只将满腔爱意在心里说到最深处。
半年后,王依然怀孕,至此之后的二十年,他们再未行使过夫妻责任,却也相敬如宾,瞒过了所有亲朋与好友。
婚后,李望频繁出差,而只有两个人知道,大多时候,他并不是去出差了。
李存全身脱了力,她试图喝口水缓冲,可是手颤抖得握不住杯盏。
这个故事太荒谬,又太可笑了。
李存抬头看向这个叫了十八年“爸爸”的男人,喉头涩得快要发不出音来。
“爸,那么多年,你爱过我妈吗?”
问出来,李存觉得自己问的话好可笑。
过了几秒,又好像有十分钟,或甚更久,李存抓到了李望到声音。
他说:“对不起……”
泪珠像是翻涌的浪潮,顺着脸颊滚到颈肩,李存没有知觉,只是朦胧了视线。
“那我是什么?”
“一一,你是我女儿。”李望想牵住女儿的手,被李存躲了过去,“不管我们这一辈有怎样的故事和恩怨,你都是爸爸最爱的女儿。”
“我不,我不是!”被洪流淹没的情绪占了上风,李存再也控制不住。
如果她爸爸不爱他妈,如果她父亲不是大众性向,那么她的存在算什么?他们三个人圆满谎言的链接吗?还是荒谬的弃儿?
她拉开门,跑了出去,却看到母亲等在门口,一把抱住了她。
“有天晚上,她一个人去了同志酒吧,发生了跟小A相似的事情。”誉承像个说书人,将悠长的故事缓缓道来,“再后来,她病了,住院治疗,指标好好坏坏。我还记得那天她跟我说……她说,哥,我在那里遇到一个姐姐,她以为我跟她们是一样的人,她说像她们这样的人,在这样一个逼仄的世界里踽踽独行,比起有喜欢的人或者是被人喜欢,更痛苦的是和爱的人无法在一起。我妈说,这一辈子能以妻子的身份站在我爸身边已经足够了。我虽然还是无法了解这种痛苦和我妈的心甘情愿,但我想爸妈爱我这件事,从来都是真的。哥,你以后要是有了很爱很爱的人,记得要带他来看看我,跟我说说你们的故事。”
两年前,誉承向家里出柜,李存知道这件事。
“所以,关于这个病,”誉承抬眸看向钟邵,“我还是算挺了解的。”
因为它的传播途径,有人用“污染”一词形容艾滋病,而它究竟是不是污染,无人能定义。
钟邵明了誉承同他讲这个故事的意思,他将电脑反转,问:“了解过这个组织吗?”
“知道。”
屏幕上显示的是“WAT”的官网。
WAT,全称We All Together,成立于六年前,是目前国内民间救助艾滋病群体最大的公益组织。它不仅仅是简单的救赎少数群体或救助艾滋病病人,还联合众多国内外知名专家学者坐镇,发布全球对艾滋病研究的最新近况。
钟邵没有再绕弯子,直白地说:“我是它的幕后人。”
缓过神来,誉承便摸透钟邵说这话的意思。
这就是钟邵说的做实事。
誉承轻笑一声,忽而觉得这世界兜兜转转,有时候真的很小。
“师兄,你还有什么身份是我不知道的?”
钟邵眉峰一笑,“有啊,拍完戏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