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只是想在那里睡觉?”
“是谁让你来的?”
“为什么在那个时间出现?”
“说话!”
“……”
向水不知道回答了第几遍这些问题,它又困又饿,警察给的盒饭太难吃了,难以下咽。要水果也不给,只给了一小杯水,这哪里够它补充能量的。向水整个人如同一颗腌白菜,趴在调解室的桌子上蔫嗒嗒不说话了。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因着向水救了黄春林,也是有它在他们才能有惊无险地将通缉犯抓捕归案,所以没给向水拘起来,连手铐也卸了,只让它待在调解室。
可向水的出现实在可疑。它说它想去那把椅子上睡觉,但是那地方太偏,又阴又潮,杂草丛生,那把椅子被灌木围着,别说睡了,在那里坐一会儿就要被蚊虫围攻。便是再不招蚊子咬的人,也得防着小虫从鼻孔耳朵眼爬进去。且随着天气渐热,各种鸣虫和鸟一天到晚吱哇乱叫,他们住楼房的晚上都不敢开窗。
那是能睡觉的地方?
人类不知道,沙拐枣不怕虫不怕吵,它甚至还是昆虫旅馆,在滚烫的、干燥的沙土上,让疲惫的小虫们在它的身体上歇一歇脚。它早已经习惯了小虫们窸窸窣窣叽叽歪歪的声音,甚至还有点怀念。
警察方解问了半天,自己也是口干舌燥,好在这时调监控的同事有了线索,她快步走出调解室,问道:“查到什么了?向水的身份有没有异常?”
同事面色怪异:“……身份问题不大,就是……”
只见被挑出来的监控录像里,向水的身影惊人的显眼——它一身衣服从来没换过,行为也实在惹眼。总是直直站在一家店子前,半天不动弹,店主人跑出来跟它说了什么,它就老老实实走了。每一天,向水都会找一家店,重复这样的行为。它就站在店门口,不进去,不说话,眼巴巴往里看,等老板或员工出来说了几句话,它又安静地离开。行为莫测,目的不明,隔着屏幕方解都能感受到那些老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迷茫。
“……”
监控室鸦雀无声,方解抿着嘴将监控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最后鼠标一丢,不可置信道:“搞什么?行为艺术?”
同事又点开几个视频,这次都是晚上,来自各大公园稀稀拉拉的监控,看起来没有居民区的录像那样连贯和清晰,但也能显示出不少信息。比如每到夜晚,向水就会进入公园,直奔一个椅子躺下,不管是石凳还是木椅,只要能躺着,它就能舒舒服服睡一晚。
方解双眼无神:“……竟然真是为了睡觉?”
她捏捏眉心,快步走回调解室,问:“你为什么总站在人家门口?”
向水不想说话,沙拐枣惊人的耐旱能力在人类身上削弱太多了,它很不舒服,嘴唇干得起裂,掀下嘴皮子都疼。
方解这才注意到它面色是真的不好,而不是面对审问的消极抵抗,赶紧给它倒上一杯水。
向水眼前一亮,它急不可待地接过小纸杯,先是珍惜地舔了舔,然后杯子稍斜,上唇贴着杯口,婴儿吸奶似的一点一点吮着水。喝了一半,腮帮子鼓动的速度眼见着慢了下来,最后剩了三分之一,它恋恋不舍地松开嘴,宝贝一样将那小杯子抱在怀里。
方解一言难尽地看着,忍不住想,这人脑子大概真的是有点问题的。
向水的公安局之行就这么结束了,走之前它抱着方解送它的两瓶水,惴惴不安,问道:“我还清白吗?”
方解嘴角抽搐:“清白,不会留案底的,放心。”
向水肉眼可见地开朗起来,它冲方解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方解以为它要说句“我走了”或“拜拜”,正要挥手,结果这人转身就走,半点儿犹豫都没,洒脱极了。
向水要去办一件大事儿——办银行卡。
作为逮捕通缉犯,勇救黄春林的功臣,确定向水基本无嫌疑之后,警方为其申请了“见义勇为”荣誉称号,另有奖金5000元。
本来向水未受损伤,只能申请到2000元,但考虑到当日情况实在凶险,黄春林还在ICU躺着没醒,那通缉犯身上背了好几个人命案子,再加上向水是无业流浪人员,综合考量,上级单位同意了奖金提档。
这是方解为向水争取来的,但她没提,想到向水天天睡公园,只同向水说:“拿到钱了先去租个房子吧,在外面流浪不是个事儿,危险不说,对身体也不好。”
向水迷迷糊糊,搞不懂人类为什么要给它钱,但是方解反复说这是你应得的,它只好接受了。
奖金直接打到受奖人银行卡,但是向水没有。向水没有手机,没有钱包,没有银行卡,仿佛是哪个原始丛林跑出来的野人,真不知道它是怎么来到城市里的。
办了卡,奖金也不能立刻到账。但向水已经丧失了找工作的动力,银行里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的步子都迈的很重,取钱的眉头紧锁,存钱的似乎也并不喜悦,坐在柜台前的老太太紧张地扒在台子上,不安地咽唾沫,柜员脸色蜡黄,眼睛里都是血丝。
向水恐惧这里,它找了个公园,躲在阴凉处。
找工作太难了。
它只想变回沙拐枣,只要静静地扎根在沙漠里,兀自生长着,那就是在好好工作了。
偶尔见到几个人类,风尘仆仆,背着一兜子耕种工具,他们说:哎呦,没有沙拐枣帮着,咱们工作还要难哦。
它想,是啦,我是防风固沙的好手。
可是当它长出人类的躯干,它忽然全无价值,明明有了灵活的双手,却比曾经面对飞沙走石无法躲避时还要无措。
救济站的志愿者说,只要肯干,就能找到活儿干,找到活儿就有钱,有钱就能过日子。
怎么说的这样简单?
向水愁眉苦脸地坐在一家小饭馆门口思考枣生,今天找工作依然不顺利,被驱赶两次,被拒三次。有一家似乎有聘用它的意向,店主问:“轮班倒能接受吗?”
向水迷茫,迟疑道:“额?”
店主遂摆手,将它请了出去。
小饭馆的时令菜招牌倒了,向水扶起来,老板请它喝冰绿豆沙。冰,太冰了,向水只觉得沙漠深夜最狂暴的风造成的伤害也不及此,它□□的枝干都要冻碎了。
“你没——向水?”
它浑浑噩噩地抬头,看到几个人影,乌青的嘴唇颤抖,白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风,好大的风。
黄沙漠漠,疾风呼啸,深夜里起伏的沙堆,却死一般沉寂着。它警惕地收紧每一根枝条,深埋沙土的根系努力往下钻。风暴就要来了,抓紧土地,忍住,挺住。
……
诶?
暴风呢?卷着粗粝的沙石暴力抽打它的风呢?
“方姐,他不会傻了吧?”
“之前还好好的……”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警察同志,肯定不是我那绿豆沙的问题啊,我们全家都喝……”
好吵,它瘪起嘴,手脚挣动两下,慢慢缩起来,两手在脸上摸索,找到了耳朵,捂住。
方解无语,敲了敲它的床头道:“醒了?”
向水呆滞地点头,它还在想那场未到的风沙。
方解问:“你怎么回事儿?不能真是被一杯绿豆沙放倒了吧”
向水被冻住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医生便大步走了进来,面色凝重,还有些震惊,将向水上下一扫,戴着听诊器听了一阵,眼皮子狂跳,他定定道:“你……”又闭了嘴,面上阴云一片。
方解心一下子沉了底,该不是查出了绝症。
但是不是还没来得及抽血拍CT吗?急诊科给量了个血压就安排住院了。
医生回过神来,问:“哪位是家属,我们得单独聊聊。”
老板先是一惊,又是一喜,立刻又觉得羞愧,但还是结结巴巴地问:“跟、跟绿豆沙没关系吧?”
医生沉默,大概,没关系吧。
向水没有家属。不知道是不是方解的错觉,她说完这句话后,医生的眼神逐渐带上了点惊悚。
“真的没有?”医生问。
“没有。”
“非直系亲属,或者隔了几代的亲戚呢?”
向水听见了陌生词汇,赶紧提问:“什么意思?”
方解说:“他是孤儿,林台警方救助的。”
医生:“那你是?”
方解掏出警官证。
医生思考片刻:“那你跟我过去吧。”
电话突然响起来,医生接了,很快脸色变得诧异,随后又添了些惴惴。他嗯嗯答应着,挂了电话对方解道:“把患者也带上吧,其他人别留在这里了。”
三人离开人来人往的住院部,弯弯绕绕地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进入了一条长廊。方解站在医生背后,将向水夹在中间,在脑海里复盘路线,她左右看向周围,忽而停下脚步,开口:“我说,要不提前透点儿底吧?”
“事关重大。”医生无奈地摊手,“我也是签了保密协议的。”
方解死死盯住医生,后背绷紧,面色却镇静。“向水没病吧。”她敲敲墙壁,“这种材质能干扰信号,再惊世骇俗的病,也不至于把病人带到这种地方来,更何况还带着个非亲非故的警察。是因为什么?身份?它凭空出现,形迹可疑,确实值得怀疑。但是几个月前它的身份信息便已经进入系统,直接去偏远的林台控制住它不是更容易?”
她脑子里一片清明,话锋一转又道:“我不追根溯底,您给我说个大概,是什么层面的事儿?要不要命?”
医生苦笑一声,脱下白大褂,露出里面灰色的衬衣,心口处绣着特殊的图案,方解没看出是什么。
“放心吧,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们最终进入了一条长廊中段的某间屋子。方解不得不放弃记忆路线,光秃秃的长廊,完全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门,实在无法判断出具体位置。
屋子里出乎意料的空荡,只有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里面的人不像什么科学怪人,只有一个七十岁上下的老人。他穿件蓝色的老头衫,鬓角白了,脸上皱纹交错。他摸出把老花镜戴上,扫描似的眯着眼睛将向水瞧了一遍,不多时就露出和蔼的笑容:“不错,不错。”
医生按捺不住激动:“真的是?”
老人说:“错不了。”
医生围着向水打转,眼神狂热,咽喉鼓动,发出咕嘟的吞咽声。
向水不由离他远了些,它的小脑瓜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它可能被发现不是人了。
方解一把按住医生的肩膀,强硬地推开他,沉声喊:“医生。”
医生依旧带着狂热的、神经质的笑。
方解定定地看着他。
老人打圆场:“好啦好啦,剑拔弩张的做什么。”他轻轻拍医生的肩膀,刚刚还情绪高涨的医生,忽而困倦起来,他耷拉着眼皮,眼神却清明了一些,说:“还是得给它做个全身检查。”等老人点了头,他向向水招招手,脸上挂着即将获知秘密的好奇与期待。
向水迟疑地看向方解,它觉得医生有点点奇怪。
方解说:“先让我知道一些事情吧。”
老人简单粗暴:“它不是人。”
方解一下没控制住表情:“……你们量了个血压就能确定了?”
老人失笑:“当然不是,我们有我们的判断方法。方警官,你不必太过担忧,你我都同在一个体系,要做的事情,不会违背我们的最高法则。只是前因后果,早已被定了死档,我无法告诉你。”
方解心下更加不安:“是不是以前出现过……”
老人点点头,笑容淡了些:“是啊,一段混乱的过去,结局糟透了。”到现在他耳边似乎都能听到浪潮一般的惊与悔的呼喊,“没想过多年以后,又有小生灵觉醒了。孩子,你是什么?”
向水没有说话,它敏锐地察觉到,暴露并不是一件好事。面对这个老人,向水只觉得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它的躯干里四处乱窜,就像暴风雨来临时它努力生长的根却撞到了一块大石头,根左探右探,却如何也绕不过石头去。
焦躁,委屈。
它有点儿迷茫,委屈是谁的情绪?
方解重塑完世界观,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向水,它奇怪的举动似乎都有了解释。常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方解对向水却很难升起防备之心,它嫩笋似的莽莽生长着,离成为劲挺的竹子都还远。
老人得不到答案,也不追问,他道:“方警官,你放心,我不会要求你们做任何事情,只需要你遮掩它的身份,让它像个人类一样生活就可以了。”
方解沉默几息,说:“我以为会把它送进研究院,至少会限制它的行动。”
老人呵呵笑:“哎呀,这行不通嘛。”
“……”
“向水。”老人喊它,“你会好好地在人类世界生活下去吗?”
向水为难地摇头。
老人的目光登时尖锐起来。
“为什么?”
只听向水长叹一口气,万分沮丧地说:“唉,我找不到工作呀。”
“……”
“……”